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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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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阿珍可真有点唇枪舌剑的劲头呢。

洗澡时,她抓住毛巾不放。阿珍说:"妞妞,给我毛巾。"她答:"不给,不理你!"

阿珍问:"妞妞,要不要妈妈抱?"答:"要,雨儿抱她,她却说:"不要。"阿珍说:"你骗人。"她说:"骗珍珍"我追问:"妞妞骗谁?"回答仍是毫不含糊:"骗珍珍。"

阿珍抱着她打电话,她不耐烦了,说:"不听——不打电话。"

阿珍不慎把水滴在她脸上了,她说:"下雨了"阿珍说:"不是雨,是水。"她责问:"谁干的?"

【妞妞】

妞妞刚满一周岁。她躺在我的臂弯里,合着眼。"爸爸最喜欢谁呀?最喜欢——"她忽然睁开眼,领会地一笑,笑得那样甜,然后娇娇他说:"妞妞。"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自呼"妞妞"。

自从她会自呼"妞妞"后,每次发病,她总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长串,仿佛知道哀怜自己似的。

三楼人家养了一条狗,我抱她下楼,经过三楼时,她必说:"狗狗。"这些天她自我中心大发展,"妞妞"不离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联在一起,老说"狗妞妞"。有一天,终于把"狗妞妞"的含义阐明了,说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带妞妞去看狗。

她喜欢自造词组:"鸡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宠爱的东西和自己的名字联在一起,以此将之占为己有。

雨儿教了她许多歌谣,她都能填空说出每一句的尾词。当她自言自语时,常常带出歌谣中的词句,还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眯眯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饭后,我带她外出。每回下楼梯,我们总要做数字填空游戏,我从1数到10,其中故意空缺若干数字,让她填上。每当她填出最后一个数字10时,她总是那么快活地笑起来,大声欢呼:"10妞妞!"我夸她:"真棒!"她立刻自豪地补上一句:"聪明。"

后来,她已能自己从1数到10,我夸她聪明,她表示赞同:"聪明妞妞。"我问:"谁聪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满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说:"好,好,妞妞香。"她满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饭时,她自己突然说:"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语起来:"臭妞妞,好妞妞,胖妈妈!"说完就朝躺在大床上的妈妈爬去。

我抱着她,故意骂一声:"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满地哼哼。我说:"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满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声调引起的呢?我试着用骂人的声调说:"好妞妞!"她没有反应。我又用平稳的声调说:"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议了,然后自己说:"香。"好像是领会了词义的。

看她低着头专心玩的模样,我忍不住说:"小宝贝,爸爸真喜欢。"她说:"小心肝。"我说:"小臭臭"她说:"瞎说八道。"

她一边拉屎,一边自言自语:"真臭,臭极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间的联系。

不过,她大约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个点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潇洒地举手轻轻一丢。"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盘不要了。"她说。给她一本书,她又是一丢,"啊"地叫一声。我笑了,骂:"臭妞妞!"她接茬说:"臭妞妞臭死了!"

雨儿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话语不断。刮风了,下起了阵雨,我进屋关窗。妞妞觉察到,便朝我爬来,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妞妞拿着那只带喇叭的摇铃,说:"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阵欢呼。于是,握着这只摇铃,她做起定语练习来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铃铛,妞妞的房间。"其时她确实站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她拿着我的眼镜,自个儿说:"给爸爸——谢谢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开响的玩具冲锋枪,说:"大枪。"问:"要不要开响?"她喊:"不开,听妞妞的!"接着说:"谢谢你合作。"



妞妞的世界

【音乐】

"音乐"是妞妞学会的第一个非重叠双音节词,"听音乐"是她学会的第一个三音节词。

妞妞和音乐有一种缘份。早在开口言说之前很久,只要听到"音乐"这个词,她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们打开音响。

她通常是不肯让生人抱的。有一回,一个女友来我们家,抱起她,她又是号叫又是挣扎。"妞妞,听音乐。"雨儿说。她平静了,但仍然使劲向后挺身子,尽量拉开距离,瞪着眼,像在审视抱她的这个人。音乐声起,女友随乐曲跳动,她的身体很快服帖了,越来越亲呢地偎进了女友怀里。

还有一回,她在我怀里不安地躁动,身体不驯地朝后挺,脑袋和手一齐向地面伸。我不明所以,就让她伸,看她究竟要什么。她忽拉又起身,扑在我怀里,不满地苦笑,哼叫,皱眉。如是者再三。我以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开录音机!录音机位置较低,每回抱着她开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体朝地面使劲的动作来向我示意。

"嗅,妞妞,爸爸开录音机,听音乐。"我说。

她果然马上安静了。抱着她在乐声中跳舞,始终是她状态最佳的时刻。她全身放松,脸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专注叉陶醉,时而满足地叹息,时而欢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随音乐的节奏频频挥舞,小腿十分滞洒地摆动。她的小身体那么微妙地律动着,仿佛在指挥我跳舞。

常给妞妞放一盘儿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从她会喊"爸"以来,每听到"我要找我爸爸"这句歌词,她就不断喊"爸"。后来,只要序曲一响,她就开始喊"爸"了,显然听懂了曲子。

她是否还保留着对亮光的记忆呢?一听"灯灯"、"亮亮"、"太阳"这些词,又使劲招手。有一回,听着歌曲,她突然挥手,原来是从歌词中听出了"太阳"这个词。

妞妞发病了,双目紧闭,软绵绵地依在我肩头。

"妞妞,听不听音乐?"我试探地问。

她睁开了右眼,睁得大大的,说:"音乐。"

我打开录音机。乐声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脑袋,睁着右眼,专心地听,不住地哺哺自语:"音乐。"而这时她的左眼部又肿又亮,像一颗熟透的杏子,渗着水。有时候,她转过脸来,使劲"瞧"我,突然喊一声:"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气,轻轻地拍我、挠我,仿佛在和我交流听音乐的快乐。她真的笑了几声,很用力,但脸上没有笑容。她实在喜欢音乐,音乐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给妞妞做放疗。开始几天,她眼睛发红,眼泪鼻涕不断,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睁不开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泪糊了一脸。可是,只要响起音乐,她便会欢快起来,硬是睁开被肿瘤和放疗毁坏的眼睛,咧嘴笑出声来。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经不是眼睛,里面充塞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呵,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么纯那么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乐,喊叫着:"音乐!"迫不及待地扑向我,仿佛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于是,我抱起她,打开录音机,合着乐曲起舞,进入一个令她最为惬意的天地。她频频挥手,喃喃自语,时而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时而满足地轻声叹息:"音乐。"

深夜,她睡意朦胧,似将入睡。我悄悄关掉音量本来开得很小的录音,她还是觉察了,立即怒喊:"音乐!"我只好再打开。她受睡意折磨,颇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脑袋快伸出床外了。我关掉录音,以示惩罚。她又抗议:"音乐!"阿珍说:"妞妞回来,给开音乐。"她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邻居,尽量把音量开得小。她听不见,便喊:"音乐!"我问:"来了没有?"她有时听见,就答"来了",有时听不见,就答"没来"。音量毕竟大小,听不见的时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达:"大点儿!"示意我把音量开大。

她自个儿玩着,突然说:"奶!喝奶!快点!"果然饿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时,她说:"好听极了。"我问:"什么好听?"答:"音乐。"接着命令:"下!音乐!"意思是把她放下,带她开录音机。听着音乐,她轻轻叹息:"好听。听听音乐,喜欢音乐,好听极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没了,没了!"这时她正从篮子里往外拿玩具,篮子里还有玩具。阿珍说:"妞妞骗人,还有!"她仍喊:"没了!"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音乐声停止了。我这才悟到,她是指录音带快放完了,示意我们准备翻面。果然,她接着说:"音乐没了,找音乐"我问:"怎么办?"她答:"办!爸爸办!"

电视在播放广告,乐曲和语白交替。她也交替着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欢呼:"有音乐!"一会儿惋惜地叹道:"音乐没了。"

广告播放完毕,接下来是新闻节目。她懊恼他说:"听听音乐——音乐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没了嘛。"

妞妞在我怀里,录音机播放着儿童歌曲。她点节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大有把握地换一盘磁带,刚放序曲,她高兴地喊道:"是《找爸爸》!"当然是的,她对音乐几乎过耳不忘,新买回的磁带,听一、两遍就能记住。每曲未完,她便预报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词,还常常加以发挥:"调皮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对于她喜爱的歌,她会要求:"倒回来!"让我倒带重播,有的甚至连听十几遍才肯罢休。

一会儿,她说:"换音乐。"我给换了一盘西洋进行曲。问她:"是不是这个?"她说:"要拍小手。"我又换《小手拍拍》,问:"是不是这个?"答:"是这个。"边听边说:"真好听,好听极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觉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劲儿,她渴望说出她脑子里的这句话。"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个儿又连贯地重复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日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日便被确诊为癌症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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