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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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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身子动了一下。雨儿问:"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对你的父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清纯的时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里甜得发紧,明白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份。

"妞妞,花裤子是谁买的?"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欢快起来,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兴奋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欢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说: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嫩的声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口喊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嫩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喜欢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胧中,她脸朝我,仿佛在凝视,然后突然连声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欢不喜欢爸爸?"我问。

"喜欢,"她答,又断断续续说:"爸爸,喜欢爸爸。"

她稳稳地站在大床上,我对她说:"喂,妞妞真棒!"她一边笑喊:"不得了!"一边朝我走来。我要去漱洗,说:"等一会儿。"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毕回来,学她:"找爸爸!"她随即应道:"找到啦!"

她连连唱:"给爸爸吃,给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说:"真香,真香。"她从容答:"给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身上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身上跳,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屁股,问:"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说:"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入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呵走,父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姐姐的声音,时而是欢快的,时而是哀切的,由远及近,飘荡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妈妈】

妞妞说话的兴致似乎有起有伏。在会说"爸爸"之后。她有一阵子不爱开口了。然后,又一个词在她的混沌语言中清晰起来。

当然是"妈妈"这个词。

她在床上玩,拱着小屁股,竭力想爬,但还不会挪动手,一不小心,向一侧翻倒,变成了仰卧。她真着急,嘴里直嚷嚷。一会儿,她又趴着,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最清晰的便是"妈妈",还有谁也听不懂的非常复杂的音节。

深夜,妞妞醒来了,把脸侧向睡在她旁边的妈妈,伸出一双小手,一声声呼唤:"哦,哦!"

这是四个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达和交流。轻声对她说话,她会静静望着你,时而动动小嘴,似乎也想说什么,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应。她还经常"啊啊"独语,显然从自个儿发声中获得了快乐。

雨儿搂着妞妞,彼此开始用没有字符的声调交谈,你来我往,谈得十分热烈。她是一个和孩子说话的专家,擅长我所不懂的无字童语。她不像我,并不妈妈长妈妈短的。我相信这是妞妞喊"妈妈"比喊"爸爸"晚一个月的一个合理解释。

妞妞在床上翻滚,忽然自己玩起了组词游戏。这时她的词典里暂时还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词。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妈妈!"她一定觉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瘾。"p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译:破爸爸,胖妈妈。

后来,妞妞真的特喜欢说"胖妈妈",一遍遍大声说,脸上往往还带着狡猾的笑容,露出一种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儿对我说:"我真累,又瘦了好几斤。"

话音刚落,只听见妞妞大叫一声:"胖妈妈!"

她是否从妈妈的一串话中辨别出了"瘦"这个词,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义词呢?当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这个词的含义。但我相信,她从我们常常对这个词报以姨笑而领会了它所具有的嘲谑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过来,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妈妈。"以前她摸到过妈妈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为凡肚子必是妈妈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对于妞妞来说,妈妈是更肉体的。她常常摸着妈妈的身体做语言练习:"头发,鼻鼻,小嘴,丫丫……"她对我并不这样,我身上使她感兴趣的东西只是一副眼镜。

这是雨儿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时年一岁三个月。

雨儿:"从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

妞妞:"猫咪。"

雨儿:"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儿:"有一天她们去花园——"

妞妞:"玩。"

雨儿:"花园里有——"

妞妞:"树——草。"

雨儿:"猫咪玩得真高兴,它走丢了,妞妞——"

妞妞进入角色了,瞪着盲眼,用焦急的声调嚷道:"真着急!"

雨儿:"她喊——"

妞妞:"猫咪!猫咪!"

雨儿:"猫咪听见了,回答——"

妞妞:"哺呜,妞妞,哺呜。"

雨儿:"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儿:"她们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欢这个编故事的游戏,每次讲完,总是要求:"再讲,再讲!"于是重来一遍,仍然兴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着雨儿的衣服说:"找妈妈,妈妈在这儿呢。"雨儿说:"宝贝。"她问:"干吗呀?"雨儿坐起来,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兴,突然说:"妈妈好。"

后来,雨儿极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连连说:"妈妈坏!"

阿珍说:"让妈妈休息,妈妈太累了。"她说:"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妈妈身边跳得欢。阿珍催她:"妞妞走。"她边跳边说:"不走,不走,说着突然停止跳跃,爽快地大喊一声:"走吧!"让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儿拌嘴,对妞妞说:"爸爸不理妈妈了。"

她喊起来:"理妈妈!"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里,除我和雨儿外,阿珍便是最亲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总是有说有笑,妞妞词典里的好些语汇来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气,有时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没有叫我啦。"阿珍对妞姐说。

妞妞正躺在床上,这时便转过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见她窃笑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身来,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问:"妞妞,我叫什么呀?"她认真地盯着阿珍,说:"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来:"叫珍珍干吗呀!"

阿珍在厨房做饭,让妞妞坐在卧室的地毯上,说:"妞妞,不要动。"她立即答应:"妞妞坐好不动。"直到阿珍做完饭回屋,她果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阿珍准备喂饭,她自言自语:吃——吃干干——珍珍喂——撒娇——小心摔跤——坐好不动——梨,苹果,谁爱吃呀,妞妞爱吃,珍珍爱吃……

阿珍用手绢替她擦嘴,她抓过去,含一小角在唇间,说:"手绢,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饭时,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边说:"给妞妞吃,珍珍疼……"阿珍问:"谁干的?"答:"当然是妞妞干的罗。"语气惟妙惟肖是阿珍平时逗她的腔调。阿珍假装哭,她劝:"不哭。"阿珍说:"偏哭。"她骂:"瞎说八道。"

"瞎说八道"是她常用来反击阿珍的一句话,多半是因为阿珍常用这话逗她,她只是给以还报罢了。

阿珍要喂奶,妞妞说:"不喝奶奶。"阿珍说:"瞎说八道。"她反问:"谁瞎说八道?"

阿珍在厨房里干活,和我开玩笑说:"你们家一个老坏蛋,一个小坏蛋。"妞妞正站在厨房门外的学步车里自个儿玩,这时插话说:"瞎说八道!"我问她:"珍珍坏不坏?"答:"坏,不理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理——理妞妞——讲——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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