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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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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得很简单,无非是投石问路的意思。信中大致说了说这二十年的经历及现状,末尾写着:“要不要见面,我现在还没想好,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是他们分手以后他写给她的第二封信。因为有第一封信的经验,此信发出后,他没像当年那样急切地盼望回信。但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很怪,殷切盼望回信的时候,一直没有回信;这次不抱回信的希望,发信后不到一星期,她的回信就到了。他有点儿激动,毕竟分别二十年了。

信中说:“于昨收到你的来信,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分别了五分之一个世纪,咱们终于又能通信了。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信中也谈了她这二十年的大致情况:“你走了以后不久,我便回校学习。从新从一年级读起,所以直到六二年才毕业。毕业后与同班同学刘邵结了婚。生有一子。‘四清’中刘受我株连,经不起批斗,上吊自杀了。‘文革’中经人介绍与同校的一位姓傅的体育老师结了婚,生有一女……”信的末尾她用大字写出:“我很想见到你。我愿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与你见面。我急切盼望与你相见。”

收到她的这封信,正好北师院电召老高去领困难补助款。他是三月十五日去北京的,出发前,他给她发了一封信,约定三月十八日上午九时在天坛公园西门售票处相见。信中写着:

“时隔二十年,你我都有很大变化,说不定谁也不认识谁了。到时候我上身穿一件黑色皮夹克,左手拿一张《人民日报》……”

三月十八日上午八时,老高早早地来到了约定地点。一看时间尚早,天气还有点儿冷,就到附近一家商店里去避寒。隔着玻璃橱窗搜寻外边行人中她的身影──他的记忆中,陈祯祥的形象还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

快到九点钟了,他出了商店,向公园售票口走去。售票口前面人不多,他看到一位留短发披着纱巾的中年妇女,正在四处张望,就径直向她走去。她一回首,也发现了老高──尽管分隔了二十年,可是一见面,即便没有联络暗号,彼此居然还都能够认出来。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四目对视,沉默了足有三分钟。彼此都有二十年的苦衷想倾诉,只是心情激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老高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到天坛里坐坐吧!”

他之所以把约会地点安排在天坛公园,就是想利用这里的环境,便于畅谈。不料她却说:“还是到我家去吧!”

“大韩继中学?”他惊讶地问。

“不,我的家在周口店中学。从天桥坐车去,很方便的。”

“我不愿意见到你丈夫。”

“他今天不在家,带学生到北京考试来了。”

他一听有这样好的机会,说了声:“好吧!”就与她一起朝天桥汽车站走去。

路上,他点着一支烟,她看了他一眼说:“也学会抽烟了?”

“六四年开始抽的。我感谢这玩艺儿,是它伴随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为健康计,少抽些吧!”

“谢谢你。怕是恶习难改啦!”

到了周口店中学她的家,她就忙着点火做饭。老高说:“别麻烦了,我不吃饭。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聊聊这二十年吧!”

她说:“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吃饭我心里好受吗?我做简单些,烙饼炒鸡蛋。咱们边做边聊。”

她的家,实际上是周口店中学体育组的两间器材室。外间堆着一些体育器材,兼作厨房,里间是卧室,有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她在外屋做饭,老高在里屋踱着步与她聊天。她间或也到里屋坐一会儿。

老高问:“两个孩子呢?”

“都在城里上学,住姥姥家。”

“你知道我最不愿看见你屋中的哪件东西吗?”

“哪件?”

“这个东西。”他指了指那张双人床。

“别想那么多,这是历史的误会。”

“你们相处得好吗?”

“一言难尽,等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你真是急性子,这么快就切入正题。咱们先不聊这个,说说别的行吗。”

“好的,有一个问题我憋了二十年,今天可以问了。”

“什么问题?”

“五九年的十月,我从劳教所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了吗?为什么不回信?”

她听了这话,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脸色立刻黯淡下来,眼中浸着泪花,低声说:“我料到你会问这件事的。我知道你为此恨了我二十年。我明白你当时多么需要我的回信,可是我却没写。你无法了解二十年前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到你那封信的。”

“说说看。”

“已经成为历史了,还有必要重复吗?”

“是的,我想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你走后不久,我就随下一届新生上课去了。有一天,支部书记通知我到党委办公室去一趟。我是课间操时间去的,办公室至少有三个人。他们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那熟悉的字,立刻就知道是你写的。那位负责人说:‘打开,念一念。’我拆开信,匆匆看了一遍。你的信写得很细,连我替你买牙刷、手纸一类的事都写上了。我看完信,随手就扔给了他们,没有读。我说:要看,你们自己看吧。他们中的一个人拿过去看了,说:‘陈祯祥,让你回校上课,是对你的照顾,你应该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你必须割断与高××的一切联系。否则,后果你知道。’在当时那样的形势下,我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呢?已经送走了一个,还要再搭上一个吗?……”

“饼煳了!”她滔滔不绝地说,忘了锅里还烙着饼。老高闻到了煳味儿,大声提醒她。

她出去翻了饼,又回屋接着说:“你恨我吗?”

老高说:“不,当时只有失望。如果恨你,就不会有第二封信,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重逢。”

“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咱们的事,你也一起复学了。”

“时也、运也、命也。怎么能说你害了我呢?我不写那篇文章就成不了右派,成不了右派也就不会爱上你。何况‘咱们的事’本身就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呢!你无需自责。如果把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拓宽一下来看,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我的人生轨迹比起常人来要坎坷、曲折得多,拓宽后的面就比常人的更大。也就是说,我对人生各种滋味的体验,比常人要丰富得多。有些东西是任何大学里也学不到的。这不是阿Q 思想,这是真的。”

“别说了,先吃饭,边吃边聊。”

她端上来烙饼炒鸡蛋。

面对香喷喷的饭菜,老高揶揄地说:“这还是咱们相识以来你亲手为我做的第一顿饭呢。”

“今天先凑合一顿,以后有机会多给你做几个菜。”

“谢谢,机会恐怕不多。”

“只要争取,会有的。”

“喝酒吗?”

“有啤酒喝一杯,白酒不喝。”

她打开了一瓶啤酒,每人倒了一杯,她端起酒杯说:“为我们的重逢,干!”

“为我们的劫后余生,干!”……

饭后,她麻利地收拾完碗筷,又重新洗漱打扮了一番,端着一杯清水走到小高面前说:“你也漱漱口。”

老高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水到外边漱了口。等到进房来,她正静静地站在屋子的中间,张开两臂等待着。情绪有些激动,加之喝了点儿酒,脸红红的。他立刻将她揽入怀中,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仔细端详着老高,用手梳理他的头发,感叹地说:“都有白头发了。”

老高说:“六四年开始有的。”

她问:“六四年是怎么回事儿?烟是六四年开始抽的,头发也是六四年开始白的。”

老高说:“六四年的五月,教养期满,应该放我们,但却到期不放,当局又不说明任何理由,而且一关就是十几年。”

听了这话,她立刻问:“如果当时放你出来,你会找我吗?”

“当然会!六三年十二月我请假回家,就到你家找过你,可是没找到。你们什么时候搬出市府大院的?”

她说:“六一年就搬出来了,现在妈妈住在西单。”接着她又很惋惜地说:“真是阴错阳差,两头都耽误了。六四年如果你出来,没准咱们就成功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

她说:“刘邵是六四年死的,那时候我精神极度空虚,特别想念你。”

“命也!命也!”老高慨叹了。

时间过得很快,说话间已经到了下午四点,老高不得不告辞了。他们一起走到公路旁等候公共汽车。临别时,她说:“写信!”

“会的,你等着。”老高说。

分隔二十年的劫后第一次会面,就这样苦涩地结束了。

(二十)再摆美酒做“刘郎”

“重逢”好像是命运对他的垂青。思念了二十年的恋人,终于又见到了,而且感情有增无减。老高从内心里感谢上帝的这个安排。然而,后来的结局,再次说明了这是命运对他们的又一次嘲弄。短暂的欢乐与兴奋的背后,暗藏着不尽的抑郁与烦恼。

时过不久,老高就收到了陈祯祥的来信。随信寄来了她亲手抄的两张歌篇。一首是《送别》,歌中有:“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借以表达那天她送“高君”到“大路旁”、“大树下”的心境;另一首是《祝酒歌》,歌的结尾处有“待到理想化宏图,咱们重摆美酒再相会……”的词句。分明是借这支歌暗示什么。

后来的书信往返就十分频繁了,差不多每周都有两封信往返。信中什么都谈。谈过去二十年的经历,谈现在的衣食住行。有时在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一些对未来的憧憬。两个人憋了二十年的感情,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来了。那炽热的程度不逊于岩浆。这一切都证明了她仍在深深地爱着他,他也热烈地爱着她……

然而,老高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高了,而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她也不是当年的她了,而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了。这种谁也无法改变的现实,残酷而又痛苦地折磨着两颗并不年轻的心。

有什么法子呢?那段时间他们只能通信,靠信中热情温馨的话语,来抚慰对方伤痕累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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