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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中国知青在缅甸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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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开始安静下来,大家开始思考。是的,以敌我力量的悬殊,正面战斗已完全不可能,唯有突出敌人的包围圈,才能保存住仅存的力量。敌人呈扇面包围,唯一的缺口就在前面50公里之外,就是缅共的另外一个战区,一个稳固的根据地。一点希望开始在人们绝望的心中升腾。大家顺着年轻军人手指的方向朝雾气弥漫的黑暗的前方望去。然而蓦然间,袭来的却是更大的绝望,大家清楚地记得那里是一片沼泽,迷不可测,无路可循,敌人之所以没有包围那里是因为他们知道没人能从那里过去,热带雨林中的沼泽通常意味着死亡。

年轻的军人看到重新引起的骚动和惶恐,微微一笑,径直向前面走去,抛给人群一句话:“不想等死的跟我走!”

他折下一根结实的树枝,随即走到军长身边,他不知道这个受伤的老兵是谁,但他知道不能把他扔在这里,救人须救到底。虽然他自己也不能预知沼泽地里等他的是生是死,但既然生路已绝,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古人云:置于死地而后生。

“走吗?”他轻声问。军长点点头,眼里流露出的是欣赏、敬佩和信任,他完全被这个年轻人身上真正的军人气质吸引住了,情愿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于他。年轻人背起军长,持着树枝,一步一步向沼泽迈进,所有的士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甚至连越来越近的枪声都充耳不闻。他们猛地一陷,进入沼泽了,年轻人用棍探着路,艰难但准确坚定地一步步走去。

一个人跟上去了,越来越多的人跟上去了,这些被恐惧折磨的士兵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纷纷折下树枝,小心翼翼地循着年轻军人探出的路,向沼泽的深出走去。

这是一次有史可查的战斗,缅共遭到惨重失败,约有不到一千人从沼泽地里逃生,他们在一个年轻军人的带领下,在沼泽地里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另一战区。

军长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年轻军人,不光是他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在危急关头他表现出的出众的冷静、理智与勇敢,正是一个真正的军事家应具有的能力和品质。他会成为一个将军的。

军长只知道他是一个中国人,刚参加缅共不久,而战友们都亲热地叫他“阿潮”。他急切地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经过辗转查询得到的结果令军长大吃一惊,那是缅共的秘密情报组织从中国境内弄来的一份档案:韩潮,1950年生,籍贯北京,在他父亲那一栏填写的竟赫然是当时绝大多数人熟知的一个高级将领的名字。他是将军的儿子。

在打仗的间歇,阿潮也时常会想起做将军的父亲,他从小过的就是一个军人的生活,严厉的父亲就像训练士兵一样训练自己的儿子,但阿潮崇拜式地爱他的父亲,爱他笔挺的军装,爱他英武的脸庞,爱他一枚枚的勋章。他听过无数个父亲在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中经历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还能背出全篇的《孙子兵法》,那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他的。

18岁的时候,他自愿报名到最艰苦的最危险的云南中缅边境插队,父亲没有送他到火车站,而是在家门口和他道别,那时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竟然也苍老了,那白发和皱纹啊,怎么会是属于父亲的呢?他忽然想伏在父亲怀里大哭。父亲以少有的温情轻抚他的头发,儿子和父亲几乎一样高,一样魁梧。最后父亲对他说: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按照你认为对的去做吧,只要努力奋斗过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他走了,始终牢记着父亲那句话,但那时他并不太明白。后来他到了军垦农场。同一年,他越过国境,加入缅共。经历大大小小多次战役后,他才逐渐理解父亲的话,父亲实际上在告诉他“信仰”是什么,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充斥着各种革命的时代,每个人面临的选择实在太多,稍有不慎便会一生痛悔,最起码也会枉掷青春。父亲告诉他的是,用自己的头脑去判断对与错,不必计较得失也不必附庸他人,然后坚定地按照选择的目标去努力,不要轻信也不要轻易放弃,信仰便是做人的准则。

阿潮这样做了,命运把他带到中缅边境,带到战争中,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思想和他18岁的年龄实在不相称,当绝大多数的知青都是被狂热的冲动与幼稚的幻想驱使着加入战争时,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将做什么。而且,他真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他有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判断力和无所畏惧的勇敢,但同时他又是非常善良的,这种品质曾被古人称为“夫人之仁”。

他痛心于战争带来的无休止的伤亡,因为他坚信战争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是为了生,而不是为了死,他以强烈的求生欲望帮助每一个受伤的和绝望的人。他想起在沼泽地里的一天一夜,那是惊心动魄的生死交织的时刻,下一步可能就是灭顶与死亡,他是那样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走进沼泽,像一个神圣的殉难者,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强烈地渴望生。

为了自己,也为了更多的人他别无选择。这一情节酷似高尔基的名篇《燃烧的心》中的故事,英雄丹柯掏出自己的心为绝望的人们照亮道路,走出沼泽,甘愿自己牺牲。丹柯是阿潮最喜欢最崇敬的人物。那个时代年轻人不可避免地崇尚英雄主义。

阿潮像一颗明亮的星耀目地升起。他的才智,他的勇敢,他的卓越战绩,他的出身与来历,都是他带有一种传奇色彩。缅共的高层领导非常看中这个出色的中国年轻人,在不到五年时间里,他得到多次提升,最后他担任了×战区的参谋长,成为缅共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之一。

很多缅甸士兵、将领,很多缅共中的中国知青对阿潮这个人印象很深,直到他作了军区参谋长,人们仍然习惯于叫他“阿潮”。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才20岁出头,然而许多老兵都非常尊敬他,爱戴他。他总是战斗在最前线,和士兵住在一起,和他们一样睡潮湿的土炕,吃苦涩的野菜。打仗间歇的时候,他经常和大家在一起聊天。

老兵们说起自己家乡的故事,故去的亲人,爱过的姑娘;他则忆起父亲的许多往事。通常是一起开怀大笑之后,又一起留泪。这种时候人们几乎忘了他是首长,完全当他是自己的兄弟朋友。而枪声一响,多愁善感、谈笑风生的他不见了,而代之一个雷厉风行、刚毅果断的指挥员。每个士兵都知道他的军纪是最严厉的因此他的军队也是最勇敢的,几年里他大大小小指挥过许多次战役,几乎没有失败的记录。

70年代中期,缅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许多年轻的中国知青们打了五六年的仗,看了太多的流血和死亡,厌倦了,失望了,逐渐有人逃走。一次,一男一女两个中国知青被押进了参谋部,他们的罪名是"企图逃叛"。阿潮听完了他们声泪具下的解释,其实不听他也猜得出,什么逃叛?往哪儿逃叛?他们只不过想回国罢了,每个人的理想和承受力是不同的。

如果没有坚定的自己固有的信仰,仅凭一时的热血沸腾很难在这种艰苦而遥遥无期的事业中坚持下来。他理解他们,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每个人都在寻求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如果强留他们,只是把他们的恶梦延长。他们沮丧的表情和呆滞的眼神告诉他"他们初来时所抱的理想早已破灭了。为不信任不值得的东西去奋斗去死是一件痛苦和无意义的事。

于是他说:"你们走吧!回去以后好好过。"那一对知青惊呆了,他们原以为自己要被枪毙的。他们连夜走了,后来辗转回到内地,他们一直无法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和那个年轻的中国军官。

知青们一个个走了。那时侯缅共的组织已经很松散,不再管这些知青了。有些人甚至是阿潮劝他们走的。他不知到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处于善良的本性,他不愿意看到他们在悲观和痛苦中浪费生命,也许回去以后他们会开始崭新的更有意义的生活。但阿潮自己却不会走,他一旦认定就不会轻易放弃,不管成功与失败,奋斗的人生就是有意义的。阿潮坚信所从事的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变一切。

然而事实变的越来越无法挽回,因为军饷发不下去,士兵甚至连吃的都得自己去找,战斗力不断削弱,而党内的某些高级将领却越来越腐化,不少人克扣军饷,有人做黑市买卖。

阿潮曾被军官们称为"怪人",因他从来没沾过一个女人。他们不能理解他那样年轻,而生活又这样单调,他怎么会不需要女人。阿潮也曾想过,在某些寂寞的没有战事的夜晚,也曾希望有女性温存的爱抚和慰籍,但他又总是微笑摇头,这是什么时候,竟然想这些?爱情、妻子,那是胜利以后的事了,也许还很遥远呢。他看重感情,他尊重任何一个女子。

在那种环境中,任何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都会把握不住自己。一次,一个恶作剧的军官把一个文工团的女演员带到阿潮的屋里,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中国姑娘,她是从内地逃出国境的,但她绝没有想到那夜那个年轻英俊的军官没碰她一下,只是问她家在哪里,怎么出来的,叫什么名字。渐渐的,她跟他说了很多,到缅甸以来,她从没跟一个人谈过这么多心里话,最后他劝她不要在军队当文工团员了,,最好还是回国另寻出路,还给了她一些钱,并且抱歉的说,自己钱也不多。后来她真的回国了,结婚生子,她常常对丈夫说起那个不知到姓名的中国军官。

阿潮是那种自控能力极强的人,但有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在犹豫徘徊,甚至开始怀疑。七八年了,打过无数次的仗,帮过无数的人,然而一切并未改变,甚至越来越糟,周围是一片什么样的情景啊:士兵悲观厌战,将领贪杯好色。阿潮悲哀地发现自己毕竟不是丹柯,不是救世主,个人的力量在一场战争中是多么渺小!然而放弃吗?不,他仍然对未来寄予希望,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挫折在所难免,以后,也许会有所改变。

可是,不会有以后了。

一切都结束得那么突然。一次行军途中,他带领一个连到军部去,那时并无战事,天气晴和温暖。可是,一颗子弹从阴暗的角落飞出来,打中了他的后脑,他来不及叫出一声,就沉重地倒在一片撒满野花的草地上,鲜血留过他苍白的面颊,点点滴滴洒在花丛中。那是1975年,他25岁。

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一枪是谁打的,是政府军的刺客?是缅共中的叛徒?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热带雨林中有躲也躲不完的黑枪,前线浴血奋战八年,阿潮凭着他的机智与运气,竟没负过一次伤,可这次,他却没有躲过去。

于是在丛林的开阔地上,立起一块高高的墓碑,那是一个盛大而隆重的葬礼,一个中国年轻人作为缅共的高级将领,以缅甸最隆重的方式安葬了。他脸上的神情安详略微带着点惊愕。他的信仰、他的未竟的事业,他的纯洁的躯体和他未被任何肮脏玷污的高尚心灵终于被一堆黄土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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