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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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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么啦?"

"没怎么。"

"唉,两个妞,这个妞还不如那个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楼。我们在住宅附近溜达,我找话说,但她始终沉默。返回时,她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跟你说句真话吧——妞妞绝对完蛋!我天天都看见,它就这么一点点长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怜了,她这么孤立无助。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疼一个人。"

我转脸看,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泪光闪烁。

一会儿,她低声说:"有时我真想早点结束。"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劝慰她。

"我一直是幸运的。"

"所以不该让你一下子遇到这样的不幸。"

"不幸只是开始,我有预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声了。

"妞,别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发生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准我还死在前头。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这些天老做恶梦,有一回梦见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来后脑子里一直响着《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张无我,连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儿女。所以要跳出来。"

"我就不赞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结束了再跳出来。"

"你妈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姐一共这么些天,我还走?"

"我怕你到时候拔不出来,现在就应该慢慢拉开距离。"

"那就没有牵挂了,有牵挂就不能老想着跳。"

"陷得太深,到时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疯呗。"

回到家里,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着摇篮,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劝她上床睡觉,她听从了。她让我也回小屋睡觉,一边说:

"我也顾不了你了,你爱多晚睡就多晚睡,强求不了。我知道什么事都是强求不了的……"

说罢,脸埋在枕上又励哭起来。



客人走了,那个九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们的女儿正发病,整日闭目昏睡。

"妞妞能长这么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这么想。我们失去的不是九岁的孩子,而是几个月的孩子。"

"这有什么区别?我真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她大哭。

"陷在哪里,就在哪里找意义。以后我们还会陷在别处的。"

"回过头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义。那些恋爱、调情什么的,都很轻飘。"

"人生无非是一堆体验。比起不育,我们毕竟多了许多体验。"

"我宁肯不育。现在这样,真受不了。"

"你愿意自己根本不出生,还是有生也有死?这道理是一样的。"

"不一样!知道她活不成,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苦?你让她这样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现在活着。"

"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

"她还会有好转的时候。"

"那有什么意义呀!你总说意义在于过程,过程和过程还不一样呢。别的孩子有明天,她没有。这样一天天养着,我心里空空的。"

"世界上许多孩子死于急病或意外事故,我们不过是预先知道罢了。你想想邓肯,两个孩子一下子死于车祸。"

"那也总比我们眼看着死神一点一点宰割孩子好些。"

"邓肯会羡慕我们有精神准备。自己这里的死总是最坏的死。"

"我要这精神准备做什么?都快把我准备疯了。打这件事发生后,情况总比预料的坏,越来越坏!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说得对。今天我一个劲儿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说: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终归慢些。"

"快些比慢些还好呢,还是早些结束吧!"

"我舍不得。"

"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不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意义已经背叛我们,我们不要再问意义。""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个结果。我以后肯定也是死于癌症,到时候我可不想延长痛苦,但愿结束得干脆些。这些天我脑子里老想着叶赛宁的诗:死并不新鲜,但活着更不希罕。""可是马雅可夫斯基说: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更难。""难有什么可炫耀的!""你是对的。但我就是不能放弃她,我们要和她一起艰难地、无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这个彻悟的泪人儿。

若干天后,妞妞病情好转,在我怀里安睡。她袒露一对乳房,从我怀里接过妞妞。妞妞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来。

她朝我微笑,不无满足他说:"什么是意义?这就是意义。"

我心想:生活一会儿没有意义,一会儿有意义,多半取决于当下的境况。人终归是生活在当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姐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态安详,身材修长。"多漂亮!"她叹息,"动也美,静也美。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最确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开在春天,谢在春天。"

"决不能让她再受苦了。"

"现在不谈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长大肯定是个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爱。"

"你真会宠人。"

"我受不了妞撒娇,不管是大妞还是小妞。你看她多会撒娇……"

"又回到这个问题了。唉,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想起过去的事情,小时候的,上学以后的,一一在脑中闪过。"

"你长大了。"

"我想再养几个孩子,养孩子真好,保不保持体形实在无所谓。不过,没准我们不会有孩子了。天才都没有后代,你看贝多芬、莫扎特、萧邦……"

"我什么时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没说你是天才,不就是几个姑娘崇拜你吗?"*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们还会有我们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来就无家可归了。"

"妞妞还会回来?"

"我们都不走,妞妞就一定会回来。为了妞妞,我们要守在一起,好好相爱。""我们的爱会结束吗?""除非我们死了。""那不算结束。我们活着时爱遭摧残,才是真正结束呢。""没有什么能摧残我们的爱。"

我搁下电话。那是我们的一个熟人。"她说什么啦?""她说,如果这事落在她头上,她绝对受不了。""什么受不了!"她嚷起来,"落在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谁都受得了!""妞,你真棒!刚发现妞妞有病那会儿,你爸出差回来,问你怎么样。你只有一句话:受着呗。这话我一直记着。""我妈说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说,再脆弱也得受着,当爸爸妈妈的都受着,你有什么受不了?""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的——最悲惨的,最荒谬的,都能适应。""人是这样的,要不还叫人吗?""那叫什么?""叫天使,天使只能适应幸福的、理想的东西。""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适宜在这个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你也有点儿天使的素质呢。"

"可不,我也有点儿脆弱,真怕到时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制住自己。精神病怎么得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发狂。"

"用你的哲学开导自己。"

"那是观念的东西,没有用。"

"你是怎么开导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总是这样:两个人中,一个不冷静,另一个就冷静了。"

"这倒是。你觉得我们能挺住吗?"

"我还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装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装作挺住。"

"也行,我尽量装英雄,没准就弄假成真了。"她穿戴整齐,看样子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还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转悠,买了几只猪爪。她特爱吃猪爪。中午,她回来了,给妞妞买了几件小物品。

"你买了什么?"我微笑着问。

"你不要笑我。"她有点儿警惕。

"我不笑你,我爱你。"我认真他说。

午餐时,我把猪爪摆在她面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尽跟我生气。"她说。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尽对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点儿也不狠。"

"我的气算气呀,一会儿就消。"

"你经常是大男人闹小脾气。"

我开口回敬,她和我同时说了出来:"你经常是小女人发大脾气。"说罢,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自言自语似地补上一句:

"这逻辑也很简单嘛。"

这是老矛盾了,我们一起做什么事,总是她急,我慢,然后她就嚷,我就生气。今天也是这么起的头。

"爱情和苦难都改变不了急脾气呵。"我说。

"也改变不了慢脾气。"

我们都笑了。

"我和你势不两立了。"她仍含嗅宣布。

"一个是性情古怪的老头,一个是脾气暴躁的妇人,当然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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