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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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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天就满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样,雨儿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给妞妞哺乳,满意地看妞妞使劲吮吸的样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够了,松开乳头,亮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为自己获得如此畅快的满足向妈妈致意。

突然,雨儿被一股恐惧感攫住。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妞妞举起来,拍拍她的小背,让她打嗝,却急急抱她到灯下,让我看她的瞳孔。

几天前,在灯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见过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时会呈透明样,如猫眼一闪。我多么无知,以为这是正常的,还惊奇婴儿的眼睛如此清澈见底。

阿珍叫来了雨儿的母亲。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沉吟良久,给她认识的一个眼科大夫拨了电话,约定明天去检查。

雨儿放声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悬着妞妞可爱的小脸蛋和那只突然变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种种推测,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阵阵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实比这凶险无数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们就抱她去医院。这是北京最权威的一家眼科医院。眼科主任让我们把妞妞放在诊床上,透过眼底镜查看她的瞳孔,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这是一种眼底肿瘤。"她说。

"是恶性的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还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雨儿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抱着妞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上,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驶着纸人纸马。顷刻之间,那个随姐妞一起诞生的新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个在她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还是那间婴儿室,但一切都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那支在月子里听熟了的摇篮曲凄凉地重复着,出殡的脚步声取代新生命跃动的节律,注定要纠缠我一辈子,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寿衣,每一条童毯都可能是尸布。从摇篮到坟墓只有用尺之遥,从天堂到地狱只在旦夕之间。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已经把这个毫无戒心的小生命团团包围。她依然美丽,健康,宁静,活泼。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这一切加上了一个负号。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欢乐,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怀里安睡了,突然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

泪水长流的日子,雨儿的眼睑哭肿了。愣愣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乳归来她那率真的喜悦,回家后见妞妞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现在,她怎么经受得住这可怕的打击呵。

但她是好样的。就在当天,从眼科医院回来后,她流着泪,仍然强忍悲伤,喝下了一大碗鸡汤。

"我一定要保证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疗的消耗。"她说。

她一如既往地给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换衣,一样不拉。我默默注视着她张罗这一切。

妞妞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毫无知觉,她安静如常,躺在我的怀里,依然睁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听我絮叨。我喜欢对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听懂。可是,我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来几天,连续带妞妞去医院,做各种检查。

B超诊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长椅上候诊。候诊的人很多。一个年轻农妇来回好几次走近我们,怔怔地看我怀里的妞妞,眼中满含惊羡之情。她终于说出声来了:

"长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说什么呢?没人会相信,一个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竟然患有绝症。我仿佛为发生这种荒唐事感到惭愧。

那个姓胡的女医生心地善良,后来始终真诚帮助我们。此刻她启动仪器,用探棒触压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着冰凉的糊剂,妞妞感到不适,一次次伸出小手拨开这讨厌的东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灵!"

但检查结果是残酷的: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左眼底有一个大病灶,右眼底有三个小病灶,其一长势不好,弯向鼻后。这两天我读了一些医书,对这种病已有所了解。在婴儿中,其发病率为一万二千分之一。不足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们头上,成了我们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而在这种患者中,双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预后尤其不良。已达顶点的厄运,竟然又升了一级。

"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这种病的孩子,多半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胡大夫说。

回到门诊室,眼科主任签署医嘱:左眼摘除,右眼试行放疗和冷冻。

没意义,完全没意义。世上是有绝望这种东西的!

一问实验室,靠墙是摆满试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横着一张大桌子。医生让我们把妞妞搁在大桌子上,然后到走廊上去等候。为了做遗传学检查,他们需要取妞妞的血样。

我们给妞妞裹好小被子,满怀疑虑地离去。

走廊和实验室隔着两道门,侧耳倾听,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我想象着长长的针头插进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见可怜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张祭坛一样的大桌子上,宛如献祭的牺牲。既然难逃一死,何必再让她在死前遭受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让他们抽!"雨儿好像和我想得一样,突然嚷道,去推实验室的门。门已被锁上。这时屋里响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声,尽管隔着两道门,仍然那么响亮。这哭声仿佛持续了很久,伴随着这哭声,我觉得那支长长的针头深深扎进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搅动着,把我的心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门终于开了,我们冲进去,从祭坛上抢回妞妞。



妞妞偎在雨儿胸前,出声地吮吸妈妈的乳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从容不迫。她时而停住休息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叹息,时而暂时松开乳头,转过脸来,挥一挥小手、悠闲自得地玩一小会儿。

雨儿袒露着两只丰满的乳房,暂时闲着的那只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头凝视妞妞,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情。

此时此刻,分不清母婴俩谁更快乐,谁更满足。仿佛合着同一生命的节律,孩子饿了,妈妈胀了,孩子渴望吸取,妈妈渴望给予。当乳汁从妈妈的身体源源流进孩子的身体,她们同时感到了畅快。

可是,这一回,我听出声音不对头。偷偷看,只见她脸颊湿了,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同时仍在对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声地吮吸着。

和往常一样,育婴在一丝不苟地进行。雨儿逐日认真记录每回哺乳喂水的时间,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数。每天给妞妞洗一次澡,仔细量水温,怕她烫着冻着。纠正妞妞睡觉的姿势,不让她睡扁了一侧脑袋。满月以后,又给她加喂鱼肝油和钙片,天天带她到户外晒太阳。

她沉浸在育婴的细节中,仿佛这一切仍有无比重大的意义似的。

即使现在,只要在妞妞身上发现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点儿痱子,或者哪里破了一小块皮,她还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厌食,她仍然焦急不安。而当姐妞终于排便,胃口好转,她又会由衷地高兴。

有一回,我要给一位认识的儿科专家打电话,她叮嘱我问一下,服钙片和吃奶应该相隔多久。

"你总是关心细节。"我笑着说。

"妞妞还活着,是不是?"她解释,又说:"我管眼前,你管长远。"

其实,我哪里管得了长远?在父母眼里,孩子的小小身体是无价之宝,每一个细微变化都牵动心扉。然而,别的父母在育婴时怀着一个极平凡的希望,知道孩子会渐渐长大,我们却被剥夺了这个极平凡的希望。作为父母,我们不由自主地关注育婴的细节,可是关注背后已经没有了一个日的支撑,这颗心愈是关注就愈堕入可怕的空。也会有忘却的片刻,因为抚育小生命原本就是一件极能吸引注意力并且使人感到充实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像一般父母一样也感觉到了这种充实。可是,一旦想起,心里就突然空荡荡的,仿佛一脚踩空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掉下深渊,使刚才那虚假的充实显得格外可悲。

出生后第四十天,按照约定,我们带妞妞去原先接生的那家医院注射乙肝疫苗。

在注射室里,雨儿遇到好几个一同住院的产友,也都抱了孩子来打针。母亲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要逗逗彼此的孩子,拉拉关于孩子的家常。我在一旁直担心,怕她们发现妞妞的眼病,问长问短,又怕雨儿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但我看到,她始终若无其事地谈谈笑笑。有一个产友生了个八斤一两重的男孩,她们曾开玩笑要结亲,见了这产友,她格外高兴,不断说着妞妞的种种趣事。

她该怎样强压住心头的哀痛,才能表现得这般轻松?

"不,"她说,"我当时真的感到高兴,没想别的。"

妞妞也表现出色。打针时,针头扎进去,她一声不吭,只是在推药水时响亮地啼两声,针头拨出,啼声就夏然而止。

这是妞妞打的唯一一次预防针。我们何尝不明白,连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几天前雨儿就念叨要带妞妞去打针,我未加反对。我知道,至少现在,我们还必须捍卫把妞妞当作一个健康孩子抚养的权利和错觉。

妞妞头发长得真快,一个半月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盖住耳轮和脖子,像个小嬉皮士了。天气渐热,雨儿一再说得给妞妞剪胎发了。我不吭声,心想既然她活不长,她来时一头黑发,也让她这么美丽地走吧。损坏她原初的完整,我几乎觉得是一种亵读。

可是,雨儿已经动手做了,做得小心细致。每当妞妞睡着时,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儿童专用的安全小剪刀,一点一点剪。妞妞醒来,她就暂停。她分几次才完成这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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