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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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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情况,我虽然身在劳改农场,但从大姐的来信中,我大体上是知道的。“文革”初期,一者我被剥夺了探亲的权利,二者场方对“二劳改”的控制很严,想请假也极难,三者由于自己的身份,在劳改农场有如置身于台风的中心,反倒安全,不敢外出,四者也没那么多钱,因此不可能请假回浙江探亲;如今“文革”已成强弩之末,而我也攒够了往返浙江的路费,何况我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又患有多种疾病,有如风中残烛,不知道哪一天就要熄灭,再说,我父亲故去已经十年,骨灰一直放在上海大嫂的家里,也应该入土为安,于是我决定请半个月事假,加上三天春节假期和两个星期日,一共二十天时间,到浙江去探望母亲,同时为父亲营葬建墓。

但是,劳改农场对于事假的控制也很严,要是明说回家探亲或葬父,根本不可能批准。要想请假,必须找个理由,哪怕队长明明知道这是谎话,他也好“对上面”有个交代。因此,我写信请姐夫给我发了一封“母病危速归”的电报,请准了事假,动身上路了。

从清河农场到上海,倒是有直达车。那是从东北三棵树到上海的慢车,在汉沽车站停车一分钟。但是车上极挤,上车以后,不但没有座位,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每到一站,连门都打不开。一直等到车过南京,车上的人稍微空一些了,赶紧坐在自己的行包上,就算是有了座位了。

车到上海,我归心似箭,到南市大嫂家里取来父亲的骨灰,立即返回车站,反正从上海往南开的车很多,随便哪一趟车都要在金华停车,我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车票,上车以后,有了座位,就呼呼地睡着了。

我大姐子女众多,有一个女儿,送给表兄领养。这个表兄就住在金华汽车站旁边。他解放前本来是自己开旅馆的,解放后先搞“联社”,后来与国营旅馆合并,如今两口子和领养的女儿都在国营旅馆工作。指着这么点儿关系,我下了火车以后,就直接上了表兄家。

我一九四九年六月参军离开金华,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二十六过去,金华已经发展成一个中型城市。当年的火车站,是孤零零地建在远离城区的郊外,从城里到火车站的那条土路叫“中山路”,除了站前路两旁有一些低矮的店面房屋之外,其余路段路旁都是农田。现在从车站到城里,路两旁已经被建筑物占满,也分不出来哪儿是城内哪儿是城外了。

“文革”期间,浙江有三个地方最出名:所谓“杭州是修正主义,温州是资本主义,金华是帝国主义”。因为金华的武斗最厉害,两派都有解放军支持,都有枪支弹药。从火车站到汽车站,不过短短的一两里路,但是沿路的墙上还遗留着许多弹孔,一根电线杆子上,我数了数,居然有一百多个窟窿,可见当时战斗的激烈。尽管事隔多年,我从风平浪静的劳改农场来到这个武斗的中心,仍有点儿“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在表兄家里,我碰见了表嫂的一个表弟,名叫徐子豪,本是缙云县新建区黄碧村人,但已经在江西铅山县落户,这次是从江西回来探亲的。他听说我在北京工作,就跟我攀谈起来,谈得还挺投机。当然首先谈的是当年的武斗。据他说:武斗虽然激烈,但是双方基本上都没有死伤。因为开枪的人都不是会打仗的人。双方各占据一个宾馆或招待所做据点,用好几床被子把窗户遮住,然后把枪从被子的缝隙中间伸出去,向对方同样也是用被子做掩体的据点开枪。这时候街路上根本就没人。因此开枪只图好听,只要求把子弹打出去,并没有目标。后来听说也有几个“路人”死伤,不过那都是吃了流弹,是真正的“飞来横祸”。

聊了一会儿,他见我身上穿的灰涤卡上衣和一条假毕基裤子料子似乎还不错,就问我像这样的料子北京好买不好买。我说很好买,但是都要“工业品购买券”。他问一套衣服要多少工业券,我说大约两张半。他问我们一个月发多少张工业券,我说每月一张。他听了,就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很想买,就告诉他:如果他需要,我可以帮他买,只要把钱给我就可以,工业券由我出。因为我不大买衣服,几年来攒的工业券不少了,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再说,如果他买的数量颇大,工业券是可以用钱买到的,价格也不贵。他听了,当时就给我两套料子的钱,给我写了地址,要我回北京以后帮他买,然后寄到江西去。

没想到,这个偶然认识的亲戚,却引发了我的第三次婚姻。

第二章  姐夫劝我落叶归根

我二十六年没见大姐和大姐夫,跟母亲也整整十年没见面,她们都苍老了。特别是母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见到游子回到膝下,抱住了我的脑袋放声痛哭,诉起离情别绪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第二天,我就在姐夫的陪同之下到了我的出生地择宕村,也就是我在《括苍山恩仇记》中描写过的吴石宕村。这里本来是我们吴姓族人聚族而居的地方,解放后由于房屋出卖、寡妇招婿等原因,如今也有了好几户“外姓人”了。除了“农业是基础”之外,村民主要从事两种副业:一种是打石头,一种是镶牙齿。

打石头当然是我祖先传下来的看家本事,如今村子里有一半儿人还从事这一副业。镶牙齿,是我父亲到上海特区法院工作以后,因为参与拍卖上海大世界游乐场,认识了黄金荣,借此关系把我的一个姑夫介绍到黄金大戏院打杂,戏院管饭,每月挣三十个银元。我姑夫知道这是吃的“面子饭”,不可能干长,就借机会与戏院对面一家楼上照相、楼下镶牙的小铺子老板交朋友,混熟了以后,就在这家小铺子里当免费的帮工。这家小铺子由两口子开张,店里没学徒,有我姑夫这个不花钱的伙计,也很高兴。我姑夫是个极聪明的人,三年下来,把照相和镶牙的全套技术都学会了。那时候他手头已经攒了近一千银元,于是提出五百块钱来买了全套的照相和镶牙设备,主动辞职回家,用另五百块钱在“花棚头”村盖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也是楼上照相、楼下镶牙。这是缙云县第一家照相馆和镶牙社。我姑夫又把全套手艺教给我二叔,我二叔在壶镇街面上也开了一家店,依旧是楼下镶牙、楼上照相。但是我姑夫生性风流,不久就因为在偷情之后淋了雨,害夹阴伤寒死了,从此“西法镶牙”就成了吴家的传统手艺。解放后包括“文革”期间,吴家都有十几个人长年在全国各地跑码头摆地摊镶牙齿,其中有人专跑少数民族地区,远到东北、新疆、云南甚至泰国、缅甸都有他们的踪迹。改革开放以后,吴家子孙有在城镇开业的,有的人已经攒下了上百万的财产,居然“大康”了。后来我曾经用这个题材写了一个短篇《上海镶牙师》,发表在《上海小说》杂志上。

当然,在家里干石匠活儿的,大都是有体力但缺文化的一群,而外出镶牙的,则是比较有文化也比较灵活的一群。

我找我的堂弟帮我打了一块墓碑,然后定了一个日子,与母亲、大姐、姐夫一起到择宕村东山去营葬。我捧着骨灰盒,我姐夫挑着祭品,我大姐扶着母亲,在村里亲族们的簇拥下把墓葬完成了,然后请村干部们吃了一顿饭,就撤回姐夫家来了。──这是我母亲最后一次到择宕去。从姐夫家到择宕村虽然只有五六里路,但都是山路,母亲年纪太大,眼睛又不便,这一次是因为给我父亲安葬,她不能不去,基本上也是我大姐架着她走的。

姐夫所在的那个村是个大村子,名叫雅化路村。但是村里的人,包括姐夫的几个孩子在内,我都不认识。他们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只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所以对我都很客气。那时候我正在写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记》,而这部小说的地理背景,正是以雅化路为中心的方圆十里之内的各个村镇,包括缙云第一大镇壶镇在内。为此,安葬了父亲的骨灰以后,我除了一早一晚与母亲聚谈之外,其余时间,都在这些村子之间奔走,同时也搜集一些当地的民间传说,以充实小说的内容。

姐夫和我大姐一样,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老了却生活无着,要靠自己种田、养猪、养长毛兔过日子,晚景凄凉,对于世事纷争,已经淡漠得很。关于我的前途,他的看法很简单也很明确:中国人多得很,人才也多得很,共产党只相信工人和贫下中农,从来不信任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知识分子尚且不用呢,何况我已经成了右派。因此,不管我怎样努力改造,一切全都是白费。今后,我只能作为一个劳动力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属于意识形态领域的事情,他叫我都不要去干,干了也不讨好,甚至还要遭灾惹祸。他以我父亲为例,劝我不要再写什么文章了。写文章不但写不出美妙的前途来,很有可能会为此毁了我自己。从我自身的安逸出发,从我下半辈子的生活安定出发,他要我认命,安心地从事体力劳动。但不是在劳改农场,而是在故乡农村。他的主意是:先在农村找一个合适的对象结了婚,然后向农场申请回家务农,做一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农民,了此一生。

他的看法,与我父亲的看法完全不同。我父亲生前的意见是:打死也不回缙云,只要活得下去,宁可在北京捡垃圾,也不到缙云来种田。他的理由是:缙云山高,所以缙云人眼光短浅。如果我从小就生活在缙云,倒也罢了,如果人到中年,又是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之后回来,不但被人看不起,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就好像一条一尺长的鱼,在大江大河大海中,这是一条小鱼,显不出来,如果一旦投进小河沟小池塘里,可就成了大鱼,要被人人所注目了。

但是架不住姐夫天天给我念这本经,就是我心里不愿意,口头上也得说声同意,以表示尊重他的意见。姐夫见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就四处托人打听做媒,条件是:女方有家有业,是寡妇还是离婚都无所谓,年龄大小点儿也无所谓,是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家庭也无所谓。

四处撒网,还当真有打上鱼来的时候。不久之后,媒人们就一个个地找上门来,要我去相亲──也就是送上门让人家相了。

既然我点了头的,总不能说不去。我抱着看看也无妨的心态,就跟着姐夫和媒人一个一个地都去见了面。

第一个是个离婚回来的姑娘,年纪只有二十多点儿,长得细皮嫩肉的,脸蛋儿还挺白,打扮得也还朴素淡雅,读过两年初中,离婚的原因媒人也不瞒着:是因为她跟村里的干部有些不清不白,被丈夫知道了,反正还没孩子,就分手了。可那个村干部是有老婆的,没法儿娶她。此事当地人几乎都知道,因此虽然想嫁人却也不大好嫁,最好的出路是嫁到外地去。所以听说有个北京回来的缙云人想在本地找对象,她竟同意先见见。姑娘见了我,倒是很客气,也挺能说,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笑嘻嘻地沏了糖茶双手捧过来给我喝,这在缙云可是接待“上客”的礼节,一般不是正月里拜年,是不会用糖茶待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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