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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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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明白,琴去得不是时候,冲撞了他们的“好事”了,所以那个姓王的才把火气都撒到了我的头上。这样也好。没有他在中间挑,琴倒是还想不起来要离婚;既然人家一挑她就要离,这叫瓜熟蒂落,说明她的火候也到时候了。

上一次我回北京来过年,找我的皮帽子戴,琴说她卖了。这可是我花二十多块钱买的呀!我问她卖多少钱,她说五块。再问她卖了皮帽子买什么了,她说买了两双尼龙袜子。我说:“不是给你买了好几双尼龙袜子了么?”她说:“我没黄色的。我最喜欢黄色的袜子了。再说,你这帽子一年难得回来戴一回,藏着它干什么?”当时我就想到:她能够把我的帽子卖了拿去给自己买袜子,而且不是没有袜子穿,看来她已经不想继续跟我苦熬下去了。

今天听她这样一说,想想姓王的所说的话也有道理:我是个永远不得翻身的人,何必还要拉着她们娘儿俩给我当垫背的呢!这样一想,我就说:“咱们两个,既然不是为感情不合无法共同生活而离婚,不如来一个好离好散。你也不要再提什么骗婚,你这样提,不但把焦师傅和刘大姐都搁在里面,我也不干,闹到最后,只怕连婚也离不了。你要是同意,咱们写一张离婚协议书,就说是阶级不同,感情不合,无法共同生活,自愿离婚,反正家里也没财产,除了我自己的衣服,其余的全部归你,我只带走我的半导体收音机,你说行么?”

她迟疑了一会儿,歉意地说:“我也没主心要告你骗婚。这都是那个姓王的给我出的馊主意。只要你同意放我走,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写协议书,我一定签字。”

我说:“这样才叫通情达理嘛!我一共有七天假,既然讲好了好离好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高高兴兴地过这七天吧!我还有几块钱,我去买肉买面,咱们天天包饺子吃,就像王宝钏出了寒窑似的,吃一顿饺子算是过一个年,三年加七年,咱们就算是在一起做了十年夫妻,怎么样?”

她听我这样说,居然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惦着吃饺子,真亏你做得出!”

我们这里刚协商好,五妹和老丫头她们都收工回来了。入冬以后,早上出工晚,所以中午要十二点半才收工。中午饭是琴已经做好了的,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我一边吃饭一边宣布我的“天天过年”计划,五妹说她家里面粉还不少,用不着我买。我说那我就多买点儿肉,吃得高兴些。老丫头见我和琴有说有笑,以为我们“讲和”了,笑着说:“我就知道嘛,只要老吴一回来,这婚就离不了了。”我说:“你可说错了。我们已经定了协议,离婚照离,饺子照包,这叫打离婚包饺子两不误。”

吃过了中午饭,我写了一张离婚协议书,给琴看了,如果她没别的意见,请她签字。协议书中只提婚前互相了解不够,婚后生活不协调,感情不合,无法继续共同生活,协议离婚。条件是:孩子归女方扶养,家庭财产除了我的衣服和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外,全部归女方所有。琴看了,也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就签了字。

下午,琴开开箱子,把我的一件长毛绒派克大衣找出来叫我换上。漂亮的皮帽子,已经被她卖掉,这是我唯一的一件“穿得出去”的冬季服装了。我们把两个孩子托二嫂子照顾一下,用自行车驮着琴,直奔朝阳区人民法院。

那时候,朝阳区法院在神路街的一所平房院落内。由于正值“文革”高潮,法院内部斗争激烈,公检法系统基本上被砸烂了,打官司的人也不多,法院里冷清得很。我拿出传票来,传达室的人看了,打电话进去,不久就出来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涤卡四个兜儿的制服,手里夹着卷宗,把我们引到一间小房间内与我们面对面坐下开始问话,态度倒是挺好的。他自己既当审判员,又当书记员,一边问,一边写。大体上问的是相识经过及婚后的矛盾焦点,特别问了介绍人是不是与女方说过我是右派、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不是说过我是右派这两条。根据我们事先统一的口径,答复是介绍人只说我是团河农场的就业工人,见面以后我自己说的是摘帽右派,工资每月三十二元。这一来,就把“骗婚”罪给推翻了。下面只问矛盾是否能够缓和,不能缓和的话,双方各有什么要求。于是我们把离婚协议书拿出来交了上去。那审判员看了我们写的协议书,指出一条:由于女方没有经济收入,无力扶养子女,而男方仍在劳改农场,也无法扶养子女,因此必须安排好子女的扶养方案,才能考虑离婚的问题。他让我们回去以后再商议一下,提出一个办法来,就宣布退庭了。

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是晚饭包饺子的决定不能变。我买了两斤猪肉馅儿,反正今天不是星期天,小王不会回来,何况他自从与琴吵了这一架之后,又与二哥大吵了一场,两人几乎动了手,所以短期内是不会回来的了。四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吃两斤肉馅儿是少了点儿,但我一共只有十五块钱的底子,要实现“天天吃饺子”的诺言,只好“细水长流”了。

回家后我拌馅儿琴和面,同时商量子女扶养问题。我们两人都没有扶养子女的能力和条件,除了把孩子送人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的孩子,在村子里以聪明伶俐而闻名,长得虽不十分美,但却十分风趣,张家上下都很喜欢她,只要放出空气去,愿意领养的人是不少的。

等五妹和老丫头回来,我们说起法院的意见和我们准备把孩子送人的打算,两个妹妹都表示坚决反对。老丫头首先嚷了起来:“不许把小永送人。要送人,就送给我。”琴反问她:“你能养活个孩子么?”她也反问:“我有劳动力,我怎么就养活不了一个孩子?”琴又问他:“你还没结婚呢,连个老公都没有,怎么收养子女?”老丫头生气地说:“我这一辈子不结婚了。我就和小永过。要老公干什么呀?像你们两个,一个天天吵架,一个闹着要离婚,还不如一辈子不结婚呢!”

五妹本来要说什么的,听见老丫头把她也拉在里面,欲言又止。老丫头说的也是实话,尽管我和琴在闹离婚,但她明白,那是让一个“穷”字给害的,从感情上说,直到今天从法院回来了还在一起包饺子,不像她和小王,三天两头吵架,一吵就是三两个星期不见面,也不再给家里钱。事情明摆着,我和琴的事情一解决,她和小王离婚的事儿就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因此,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她连自己的孩子归谁扶养还不知道,怎敢像老丫头那样说“响话”?

我知道,老丫头这是舍不得把小永送人,说的气话。我也知道,一旦离婚手续办成,琴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是很快就要“往前走一步”的。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这时候她说愿意把孩子送人,到了再结婚的时候,把孩子带过去,必定是她再婚的条件之一。因此,目前只要有个人肯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可以从法院把离婚书领回来。我看穿了琴的这一心思,所以就对老丫头说:“你年满十八周岁,又有劳动力,当然有资格领养一个孩子。法律上并没有单身女子不许领养子女的规定。只要你真的愿意,与其把小永送给别人,还不如送给你的好。我表示同意。你再问问你姐,要是她也同意,你就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吧。”

老丫头立逼着琴表态,琴只好也说:“只要你能养活,我当然同意。”就低头不语了。

我把协议书取出来,放在桌上,在后面加上一条:“所生女儿吴永(三岁),由小妹张××自愿扶养。”老丫头拿起笔来,在协议人后面加上了她的名字,说了一句:“从今往后,小永就是我的,你们谁都管不着了。”接着就开门出去,到后面二嫂子家接吴永去了。

这一新闻轰动了整个张家,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六弟和他新娶的媳妇儿一下子都拥到了五妹这两间小房子里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议论着。二嫂对我说:“我不是叫你们好好儿商量商量吗,你们怎么没商量就上了法院?好好儿一家人家,怎么能就这样拆了呢?”

二哥则说:“都是姓王的那小子闹的,要没他在这里面搅和,小琴也不会想起来要离婚。等他回来了,看我找他算这笔账。”他说的“姓王的”,指的是五妹的丈夫。王大利的“搅和”,他还不知道。

三哥听了,只是嚷:“你们这不是胡闹吗?老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她能养活个孩子了?快把那协议书撕了,作废!作废!”

屋子里乱哄哄的,等他们说够了,我只好打圆场说:“这几年,小琴跟着我受苦了。要不是大家相帮着,只怕早就已经各走各的路,也拖不到今天了。当年我们两个走到一起,前提是一起去新疆,两个人都有工作,维持一个简单的家,不会有太多的困难。后来情况突然变化,去不成了,等于她没有了工作,只能靠我一个人维持,再加上有了小永,现在我们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古话说: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我们也实在不好意思再拖累大家。小琴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我肯同意离婚,她就有活路了。我不能硬要她继续跟着我受苦。可是法院认定我们两个都没有扶养子女的条件和能力,为这个,法院一定要我们先解决了子女的扶养问题,才许我们离婚。老丫头在协议书上签了个字,不过是为了让法院好判决,我相信小琴也不会真把小永扔给她。我这边,只要小琴还没有往前走,多了我拿不出,每个月十五元,我一定照寄。”

经我这样一解释,大家知道再劝也没有用,又说了几句“再考虑考虑”之类不关痛痒的话,就先后离去了。

事情算是这样“顺利”地解决。我们接着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孩子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懂得什么叫离婚,平时难得吃饺子,都吃得很香。琴和五妹心里有事儿,吃得不多。我这个人心里搁得住事儿,加上蹬了二百多里路的自行车,消耗量大,吃得比她们都多。

饭后,我见炕头放着一架手风琴,一问,才知道是大队里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买的。五妹是宣传队的独唱演员,经常练歌,所以把琴放在她这里了。我打开琴盒一看,是一架80贝司的国产手风琴。在上海的时候,我也学过几天手风琴,能凑合拉几下,就背上它,坐在炕沿上拉了起来。先拉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这是一首儿童歌曲,老丫头会唱,连小永都会唱。老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心里存不住事儿,刚哭过就会笑。听我拉曲子,就跟着哼哼起来,小永就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唱。沉闷的空气,渐渐打破。那年月,西洋名曲都受到了批判,不许拉的了,但是俄罗斯民歌和苏联革命歌曲还允许唱。我拉起了《喀秋莎》,这歌小妹不会唱了,我就动员五妹暂且忘记烦恼,用唱歌来为自己也为大家增加一些欢乐。五妹正为她自己的事情和我们的事情烦恼之极,也许是物极必反的作用,我一动员,她居然唱了起来。她的情绪感染了小琴,我接着拉起了《小路》,不用我动员,小琴也跟着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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