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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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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她是愿意到我们中队看看,就在中队吃午饭呢,还是不想去农场,我们直接到黄村吃午饭,然后从黄村趁车走。她想了想说:到农场看看,在中队吃饭,这样省钱;饭后再让我送她到黄村上车,这样可以顺便看看黄村,更主要的是从始发站上车,可以保证有位置。我听她说得挺在理的,就依了她。

回到中队,正赶上收工。关于我在郊区农村娶了个媳妇儿的消息,焦守信已经先期帮我发布了出去。这时候见我领着一个女人回来,都知道这就是我老婆,纷纷来道贺。琴倒还外场,没有在生人面前发怵。这可能跟她当了小两年公共汽车售票员有关系。我带着她到食堂打饭,管理员马义扬还特别关照炊事员从干部灶上给我打个菜,算是优待新娘子。

饭后琴要求取走几件换洗的衣裳,我又找工具员开仓库取东西,这才用自行车驮上她把她送到黄村车站。她身上大概还有十几块钱,我又给了她二十块钱,让她自己回家去。然后拐到电报局,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

第八章  被封锁消息的“兰州事件”

两天之后,去新疆的人终于上车走了。听说是半夜里在黄村车站直接上的火车,而且听说是由解放军押送的。当时的说法很多,多数人认为,既然是“同志”了,就不应该再用解放军押送。我倒认为:既然是生产建设兵团,属于解放军系统,接送的时候由解放军带队,不能理解为押送,何况这也算是军事行动,军队讲究组织性、纪律性,不由解放军带队,只怕还管不住这些“闯将”们。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这期间我回过两次家,依旧先是四个人同住一室,然后天亮之前再同床。琴已经与所有该道别的朋友都道了别,但是第二批去新疆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如今是连新疆来的政委也走了,想找个人问问也没人可问了。

就在我第二次回家之后返场,团河农场已经是传说纷纷。因为有许多人回家之后收到了新疆来信,终于得知这次去新疆的真实情况,特别是路上发生的重大情况。

综合各人收到的来信,情况大致是这样:那天上火车,确实是由解放军押送的。上车之后,每节车厢都由两名带枪的解放军把守,车厢与车厢之间的门上了锁,不同车厢的人不许来往,进站停靠之后也不许任何人下车。理由是为了安全和便于管理。因为这是一次军用专列,是在班车之间“插空”行驶的,没有固定的停靠与开动的时间,说停就停,说开就要开。有时候只停三五分钟,有时候一停就是几个小时。

开头一两天,大家都忍受了。两天一过,大家感到憋得难受。特别是上车之前发的七天干粮,都是些馒头、烙饼、饼干之类,第一是干得不行,第二是车厢里空气热,焐在口袋里,都有些变味儿了。因此每逢进站停车,许多人都要求下车买点儿吃的东西,顺便活动活动腿脚。但是这样的要求,却得不到警卫战士的许可。他们口口声声只说这是上级的规定,进站以后,任何人不得下车,以免有人掉队。因为车子什么时候开,谁也不知道。

经过这样几次三番的交涉,都得不到允许,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开头只是一些“小哥儿们”吵吵,后来连老成持重的人也憋不住了。牢骚和不满情绪与日俱增。第四天,列车进了兰州车站,一停就是几个小时,既不开门,也不开走。几个“小哥儿们”再也忍不住了,就从车窗往外跳。有人带了头,就有人跟着。不一会儿工夫,月台上就到处都是“兵团战士”了。好在他们下车以后,不过是买点儿吃的,顺便活动活动腿脚,并不是想逃跑或闹事。但是负责警卫的解放军见“跑了人”,当然要出面阻止。于是“兵团战士”们先是和警卫战士们戗戗了起来,继而双方动了手。警卫战士虽然手上有枪,但是上级并没有下达开枪命令,实际上他们并不敢开枪。再说,每节车厢中只有两名战士,而且分守在车厢的两头,而车厢里面,却有上百名从前的劳改犯、今天的生产建设兵团战士,而其中多数人则又是在北京城“玩儿闹”惯了的“小哥儿们”,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回一忍再忍,忍了三四天,就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了。如今既然戗戗了起来,其中有几个脾气暴躁的,惯于犯浑闹事的,就一哄而上,把警卫战士手中的枪夺了过来,然后打开车厢门,一哄而下。

一节车厢闹开了头,别的车厢也照此办理,不一会儿工夫,警卫战士们手中的枪,大都被“建设兵团战士们”缴了械。于是兰州车站月台上,到处都是乱窜的“小哥儿们”了。

兵团来的政委一看事情不好,立刻向当地驻军求救。据说不久之后当地驻军派出了一个营的兵力(当然这只是人们按当时的军人数量估计的,并不准确),企图以武力“劝说”下车购买食物的人回车厢中去。可是这些毛头星们既然做开了头,谁是那么听话的?驻军无奈,只好开枪。据说开头不过是朝天开几枪,无非是恐吓恐吓,并不真想杀人,没想到手里有了武器的小哥儿们,一看对方先开的枪,立刻也开枪还击。这一来惹恼了驻军,正式下令“镇压叛乱”。既然被称为“叛乱”,那枪子儿可就不是朝天飞,而是老实不客气地往人们的肉体内钻了。

月台上登时乱了套。有枪的躲在柱子或掩蔽物后面打冷枪,没枪的四处乱钻,有躲到车厢底下的,也有逃进车厢里面的。一场混战的结果,终于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夺过来的枪并没有几颗子弹,于是持枪的、为首的,都被绑了起来,没枪的、只为透透空气而下车的,则统统被赶上了车。──这一场事端虽然前后不过个把小时就平息下去,也没有任何新闻媒体报导过,但是却被称为是“兰州事件”,事后在建设兵团作为一件大案进行处理,为首者若干人被枪毙,若干人被判刑,还有的进了学习班被批斗。据说小改就是这次事件的“为首肇事者”之一,已经“死于非命”了;程志雄并不是为首者,充其量不过是“支持者”而已,只要检讨一下,估计是能够过关的,但是他却“畏罪自杀”了。──传闻不可能百分之百正确,但消息来自亲历者和目击者,基本情况应该属实。

至于到达新疆的人,据与我同班的右派朱源(划右以前是体育学院的学生,一九八○年落实政策回北京,在延庆县体委工作)给我写信说,他们被输送到南疆的大森林里去伐木,那里离乌鲁木齐坐汽车要开六天,只能看见半个月以前的《人民日报》,什么蔬菜也吃不到,天天吃罐头,每天除了砍树还是砍树,人就像机器一样,或者说像牲口一样。但是那地方四周无人烟,想逃也逃不出来。凡是到了新疆的人人人懊悔,劝我尽一切可能千万别再去。

关于这种传说,队部、场部当然都知道,但也不见有哪一位首长出来解释或辟谣,而是采取“黑不提白不提”的回避政策,根本不提此事。

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件,一方面是建设兵团不想再到团河农场来“招兵”,一方面是即便还来动员,还来叫“同志们”,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积极响应了。多数人估计不会再有第二批,事实上也没有再开动员会。

尽管领导上对这件事情采取“回避政策”,不再提起;带家属的这一次没有去成,纷纷念佛,大为庆幸;但是我却不能不提这件事。如果不动员我去新疆,如果不说带老婆到新疆有工作,我是绝不会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违心地“抓”一个老婆来的。因为我“抓”了个老婆,导致我不能去新疆;既然去新疆是这样的结果,应该说这是“歪打正着”,是琴救了我。琴是一个大功臣也是我的大恩人。但是我不去新疆,就只能在团河农场继续当我的“一级园林工”,只能继续每月拿三十二元工资。换句话说,我继续在团河当工人,是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养活一个老婆的。

事情既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办成了这样,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仅仅是订了婚,还没有入洞房,说明情况,退婚也就是了。但是我们的情况又比较特殊:明面儿上我们既没有登记,也没有同床,实际上暗渡陈仓已经非止一次,琴已经实实在在地是我的老婆了。如果到了新疆以后她不满意,要求跑回来,那是她主动,而且是与家人在一起协商好了的,在道义上我可以不负责任;如今是没去新疆,我怎么能够以无力负担作为理由来解除婚约、来否定这宗既成婚姻呢?

我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第九章  惨淡经营穷安家

一九六六年十月,“文化大革命”正在白热化,我们不再去新疆的事情也逐渐明朗化。以前每次回家,都告诉家里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不可能也不应该继续隐瞒下去了,因此第四个休息日我回到家里,把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情况跟家里人都说了。我的原则是:是怎么回事情,就说是怎么回事情,绝不隐瞒。该怎么处理,一是我听家里的,二是我绝不推卸责任。

琴首先表态:既然已经决定嫁给我而且事实上已经嫁给我了,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要跟着我。老丈人接着说:既然去新疆的结果是这样,不去倒是幸运。如今眼前要办的事情,是赶紧去领结婚证,不要拿官盐当私盐卖,不要把合法婚姻变成非法同居。至于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古话说:船到桥门自会直,先不要想那么多,只能一步一步走着瞧,总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也绝不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不管琴的事情。

既然琴本人和老头子都表了态发了话,其余人也不便说什么。我心里明白,这种兄弟姊妹合在一起过的大家庭,谁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儿,可又谁都不愿意出头露面。好在老丈人眼下还主事,只要老头子不死,至少琴还不至于被轰出来。

我们当即商定,琴这边先找大队开结婚介绍信,然后我们到大兴县登记结婚,喜事就在农场办,家里不再举行婚礼了。

我把近日来的一连串变化,写信详细告诉了我的父母亲。

几天以后,琴果然带着大队开的介绍信到农场来了。前面说过,不论是队部还是场部,对于就业人员的结婚问题,采取的是既支持却又不积极支持的策略。说支持,指的是就业人员要结婚,只要女方开来了介绍信,农场一定也开男方的结婚介绍信。这叫“道义上”的支持;说不积极支持,指的是队部或场部绝不参与任何婚礼,干部们绝不来吃一块糖,抽一支烟,也不提供任何方便,包括居住、交通、饮食、礼仪等等“物质上”的支持。我拿上琴的介绍信,到场部顺利地开来了我的介绍信,然后一起到大兴县民政科去登记。

那一天,正好是大兴县的县长、书记被游斗的日子,我们还没进县政府,只见一帮人敲锣打鼓地从县政府里涌出来,以红旗为前导,县长、书记头戴纸糊的大帽子,身上挂着牌子,被“革命造反派”押着游街。我们估计今天县政府里面一定没人办公,抱着姑妄试之的想法进去一看,民政科内居然还有人留守。我们问结婚登记在哪里办,那人把我们的介绍信要过去看了一下,只问了一句:“你们可是自愿结婚的?”我们同声回答:“是自愿的。”那人就没再问,拿出大红色的结婚证书来填上,问我们要了两角钱,手续就算办完了。我们没想到办结婚登记原来这样简单。我估计,要不是县长、书记被游斗,至少还要多问几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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