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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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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北京以后,每逢橘子上市的旺季,金喇叭总不忘整筐整筐地从铁路给我和张永贤寄橘子来。后来北京的橘子价格也便宜了,这才不再寄。

不久全国推广农业承包制,喇叭两口子先承包了大片橘园,后来又承包了罐头厂。平心而论,这是他“天时、地利、人和”全占的结果,要论水平和本事,其实在三余庄的一众英雄好汉中,他是排不上名次的。但是他讲义气,会用人,更不吝啬。他把张永贤请去,帮他购买、安装机器,开发罐装橘子水和饮料,业务蒸蒸日上,生意越做越大,产品远销东南亚。“小麻雀”再次发挥她的跑单帮才能,到全国各地推销产品,几次路过北京,都到我家里来看过我。

这期间我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传说。著名画家于秋水,当“二劳改”的时候在团河二大队大队部任宣传员,跟喇叭两口子也都熟识。“小麻雀”到北京来,我家第一房子狭窄,第二正住着两个清河农场来的小姑娘,无法招待她,所以她总是到于秋水家住宿。她看见于秋水家的柜子里放着许多画作,也不问问人家,就拿走了好几张。她不知道如今的于秋水,已经不是当年劳改期间的于秋水了,现在的于秋水,画作是按寸计算金额的。当然,以他们多年老相识的关系,说明了,于秋水也会送她一张两张画儿的,但是像这样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拿起来就走,说一句很客气的话,那是“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于秋水当然很不高兴,很可能还是喇叭来了才转过这个圜来。朋友们谈起这件事情,我总认为这是她长期跑单帮,接触的都是下层社会的人,对于知识界特别是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交往不理解也不协调的缘故。

一九八四年我老婆从浙江调来北京之后,有一次“小麻雀”到东北去讨账,路过北京,到我家来看望我们。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我老婆会面,但是一聊起天儿来,她却像与我老婆是老相识似的,没说上三句话,就开始数落老公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说是刚回家的那几年,全靠她蹬缝纫机养活老公;说她怀孕以后,考虑到金喇叭在老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她主动做了人工流产,说她自己如何为了照顾金喇叭而委曲求全,等等,等等。其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是她话锋一转,接着就说金喇叭不但不体谅她的辛苦,不理解她一切为了家庭幸福所做出的牺牲,还背着她到处拈花惹草,说着说着,居然说出金喇叭跟他亲外甥女儿也有事儿,让她堵在被窝儿里当场抓住的话儿来。我在旁边听着实在太不像话,就好言劝她不要疑心生暗鬼,更不要在外面到处宣传自己的老公不好,何况你与我老婆还是第一次见面,我老婆也根本不认识金喇叭。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倒来劲儿了,嘴一噘说:“他欺负我,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们俩是一路货色,你比金喇叭更坏!”

她这话我能理解,因为她来我家两次,我家正好有两个清河农场老朋友的女儿住在我家,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按照她的看法和理解,我这也是拈花惹草,也是被她当场抓到的。但是这话我老婆怎么也不能理解,所以很严肃地问她:“你到我家来,到底想干什么?是来看望我们的呢?还是来挑拨我们夫妻关系的?”这一问,问得她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没在我家吃饭就走了。从此以后,尽管她仍多次路过北京,但宁可到远在延庆的张永贤家去,也不再到我家来了。

这以后,金喇叭倒是多次来过我家,有时候还包一辆汽车,把我拉到延庆去与张永贤一家聚会。我跟他说起“小麻雀”到我家来说的那些话,他还是笑嘻嘻地说:“她的那张嘴,什么话不敢说?谁信她呀?别与她一般见识。”

要照我看,像金喇叭这样宽宏大量的人可真少见,对老婆也算很够意思的了。像这样爱生是非的女人,一般人是很难继续维持下去的,可是金喇叭总看在多年同甘共苦的情份上,不跟她计较,仍愿意与她白头偕老,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个老婆”。

这时候金喇叭已经是个腰缠万贯的大款,花几个钱根本不在乎。在北京开产品展销会,剩下近百箱的浓缩橘子水,一句话就全让张永贤拉回家去,一个钱不要──当然,张永贤是他的技术顾问,没有张永贤的卖力,他的产品是上不了这样高的档次的。

九十年代以后,“小麻雀”自己开办了液化石油气转运业务,从宁波整船地把液化气运到黄岩,然后分装出售,利润颇高。据说单是属于她个人名下的财产,就有好几十万。因此,她每天几乎什么也不干,只和几个朋友打打麻将,消磨光阴而已。

至于金喇叭的财产,当然比她更多。钱这个东西,其实够用就得,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就拿金喇叭两口子来说,当年都吃过苦,如今翻了身,发了财,拥有的财产,不但够他们晚年花费的,只怕连下辈子都花不完的了。但是他们老了老了,在两口子之间,还演出了一场谁也不会想到的闹剧。

一九九八年初,张永贤告诉我:金喇叭差点儿让人家给杀了。我大吃一惊,忙问他是怎么回事儿。他说:“金喇叭有一次独自在路上走,突然路旁闪出五六个手持尖刀的汉子来拦住了去路。他以为遇到了路劫的强盗,就打算破财消灾。不料那几个人根本不要钱,而是要他的命。也真亏金喇叭的本事,六十多岁的人了,赤手空拳,居然让他逃了一条命,不但没受一点儿伤,还让他认出了这几个人。现在已经抓住了两个,也招认出主使他们杀人的人来了。这个主使人你也认识的,你猜猜,看是谁?”我当然猜不着。张永贤说:“谁也想不到,就是他自己的老婆!”

这可真是大大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钱!金喇叭现在至少有一百多万。”

“他老婆手头难道还少吗?到东北去要账,一笔就是十几万,还不够她一个老婆子花的?”

“人心总是无底的。特别是金喇叭的儿子现在长大了,而她自己没儿子。”

“她现在怎么样了?”

“据金喇叭说,已经逃跑了。”

“金喇叭打算怎么办?”

“据他说还没有打算。他说:她既然已经逃了,就让她逃了算了,反正他也没受伤。……”

一个像“小麻雀”似的弱小的女人,一个原先常常挨打的可怜的女人,先变成了打老公的母老虎,最后变成了雇佣杀人的主使者。怎么会是这样呢?照我看,这都是姑息养奸的结果。从骂到打,从打到杀。没杀死,还继续姑息。她现在逃亡在外,走投无路,会不会铤而走险,杀一个回马枪,让金喇叭想继续姑息也姑息不成呢?

啊,金喇叭这个悚人哪!

  第十四章  “大学问”老有所养

一九七六年三月,我和娟结婚以后,从浙江回到了清河农场于家岭分场西村。我走之前,由宣传员赵植林张罗着收了哥儿几个一百零五块“份子”钱。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当时大家的工资都很低,每月只有三十多块钱收入,每逢中队里有人结婚,一般也不过送三块五块钱的贺礼。我的人缘儿好,面子大,朋友们一送就是五块十块,没有一个送三块钱的。如今我新婚归来,除了房间里放着喜糖和烟卷儿招待前来拜访的人之外,对于送过贺礼的朋友们,总也得有点儿表示才是吧?

我离开缙云的时候,娟就想到了我回农场以后如何请客答谢的问题。她给我从食品站买来一个十几斤重的腌猪头,又请老丈人专门为我做了七八斤纯瘦肉的小香肠,加上腊肉、炸白薯片儿、黄花儿菜等等土产,装了整整一旅行包。回到农场,我又买了几斤肉、蛋、蔬菜和二锅头之类,请食堂的掌勺师傅给我做了两桌菜,就在我住的房间里,专门招待送过贺礼的朋友们。

清河农场的就业人员大批疏散到山西去以后,各分场的空房很多。我们原来是五六个、七八个人住一间房,如今有了那么多空房,就纷纷自动地搬进空房里去住。房子没人住,反倒坏得快,队长也不制止,只要求一个班不要分得太散,找个人开个会也方便些。

地震之后,房子倒塌了一多半儿,人人都住临时搭的防震棚,后来才有那胆子大的陆陆续续搬进房间里去住。与我合住一间窑洞的是天津人刘元凯,外号人称“大学问”。

“大学问”只是外号,并不是说全中队就数他的学问大。解放前,他在轮船上学徒,学会了开轮船,解放后,据他自己说是在轮船上当二副,因为脾气不好,打了人,被送进公安局来的。是不是当过二副,我不知道,脾气不好,却是公认的事实,因为他动不动就跟人瞪眼睛吵架甚至动手。

我是全中队脾气最好的人,没跟任何人吵过架。中队里脾气最坏的是陈竞斌,一个国民党投诚起义的团长,解放初期因为大小老婆吵架以重婚罪被抓进来的,却为此一辈子也出不去,两个老婆连一个也没有了。所以情绪极坏,脾气十分暴躁。全中队二百人,有一百九十八个人跟他吵过架,就是没跟我吵过。还有一个当然就是他自己了。我对付他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一个是不惹他,一个是不理他,再加上一个能够依着他的尽量依着他。所以地震之前,队部安排我和他住一屋,我们果然好几年来相安无事,不但没有红过脸,他还把扫地、挑水、生炉子这些事情都包了。地震之后,我被调到居民点外的水泵房去管理大白菜,陈竞斌因为年纪大了,调到老年休养队休养去了。大白菜收割以后,我回到西村,就被安排与刘元凯合住一个窑洞,也是避免他与别人合不来老吵架的意思。

窑洞分内外两间,他住外屋,我住里屋。我爱写作,躲在里屋怎么写外屋看不到;他爱整洁,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与利益冲突,所以也从来没吵过架。

他父母双亡,天津老家只有一个妹妹。据说他妹妹有一个儿子,算是过继给他的,但很可能是由于他的“二劳改”身份,他名义上的儿子对他也不怎么好,所以也很少见他到妹妹家去。他除了早晨起来举举自己用汽车旧轱辘做的“土杠铃”之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看书报,在中队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属于那种孤芳自赏、与他人不相往来的性格孤僻的人。但人品绝对正派,只要不惹他,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惹别人。

他最不满意的事情,当然是长期不能离开劳改农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不过就是打了一场架嘛,到如今老都老了,还不放我,这叫嘛事儿?”他的脾气不好,跟他的牢骚不满当然有直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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