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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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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辛庄血案一共杀死了多少人,当时没有权威的统计数字,而传说多出于估计,数字不一,有说七八十人的,有说一百多人的。屠杀事件过后二十年,《“文化大革命”十年史》(一九八六年九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说:一九六六年九月,大兴县公安系统传达了公安部长谢富治的讲话,提到从八月二十七日至九月一日的五天中,县内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先后杀害了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才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户人家被杀绝。

《传记文学》一九九五年第六期上《“文革”中的北京市公安局》一文,里面也有这样一段话:“一九六六年八月,大兴县十三个公社的四十八个大队,仅在五六天时间内,就杀死地富反坏右及其家属三百二十五人,有二十二户人家被杀绝,其中有八十多岁的老人,也有出生仅三十八天的婴儿。”

以上两文所引的数字完全一样,估计《传记文学》就是从《“文化大革命”十年史》一书中引用的。

另据遇罗文(遇罗克的弟弟)《惨绝人寰的北京大兴屠杀调查》一文披露,“革命派”杀人非常残酷:“当时杀人的方法五花八门,有用棍棒打的、有用铡刀铡的、有用绳子勒的,对婴幼儿更残忍,踩住一条腿,劈另一条腿,硬是把人撕成两半儿。屠杀行动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各处方法都相似。先把要杀的人集中关起来,再一个个叫出去,出去一个杀一个,被关的人并不知情,直到杀光为止。有的大队干得很隐秘,下手的都是那些积极分子,第二天早上出工,许多社员发现来干活儿的人突然少了,才知道一夜间死了那么多人。中心大队的贫协主席,一人用铡刀铡了十六个人,自己也紧张得瘫倒了。铡死的人都塞进一口深井里,直到井快塞满了。黎明大队把杀死的人埋在村北的一片苇塘里。后来,干脆就把活人往苇塘拖,用绳子套在脖子上,连拖带勒,到了苇塘人也就断气了。”

大辛庄就是当时改名的“中心大队”,离黄村不过十几二十来里路。当时大辛庄的“革命造反派”也曾经派人到黄村一街来要求把这个“地主的女儿”提回村去批斗处理,好在周广银也是当地革命造反派的头头,坚决地拒绝。于是,一条生命在贫下中农的掩护之下得救了。

张永贤在黄村一街住的日子也不长。一九六八年冬天,团河农场改办公检法系统的五七干校,我和张永贤都被“转场”到清河农场去继续就业。我的老婆出身中农,受不了这份儿苦,离我而去了;阎姑娘究竟是贫农家庭出身,再苦也仍跟着张永贤。

到了一九六九年,公安局根据林彪发布的第一号战备疏散令,又把清河农场的许多职工主要是带家属的职工疏散到山西霍县、临汾、侯马、曲沃、永济一带的劳改单位去,张永贤也在其中。他去了永济县董村农场,后调伍姓湖农场,而我很可能是因为没了媳妇儿,变成了光棍儿汉,居然没被疏散,继续留在清河农场。

第一次去新疆,我因为娶媳妇儿而没去成,这一次去山西,我又因为离了媳妇儿而没去。在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上,两次都是媳妇儿救了我。非是命也,数也!

被疏散的职工,是一律不许带家属的,于是阎姑娘只好回延庆娘家去住。

这期间,张永贤为了让我懂得什么叫做“贫穷”,给我上了一堂课:在他回延庆探亲期间,以给我介绍对象为名,让我请假到他家去住了三天。他是个三级工,原来挣四十一块六毛钱一个月,到了山西以后,按当地的三级工开工资,变成了三十三块八角,一下子少八块多,除了自己的吃用之外,能够汇给老婆孩子的,最多也不过二十元钱而已。但就是这样的生活水平,在阎庄子居然还算是“中上等”的。他带我去拜访他的邻居,只见许多人家全家几口人只有一床被子,根本没有褥子,晚上睡的是光板儿苇席;而这样的人家在村中还不算最穷的。比比张家,炕头上居然叠着好几床绸缎面子的被褥,难怪邻居们要眼红了。有个邻居对我说:“张家有钱,张家每月都要买一斤白糖。”一斤白糖,当时的价格是六毛三分钱,相当于他半天的工资。但是我却不知道:阎庄子的农民,出一天工所得的工分儿最高不过一毛多钱,最低的只有几分钱!难怪他们愿意把女儿嫁给劳改农场的“二劳改”们,在他们的眼中,“二劳改”也是“挣工资的”,也比他们当“社员”的强!

这时候张永贤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延风”,一个叫“延波”。他到山西以后,根据“地区差额”,工资打了折扣,一家四口的生活本来就十分困难了,再要两地分居,日子更不好过。于是他媳妇儿只好带着两个孩子也到山西去,每天起早贪黑地在中条山下河滩里筛沙子挣钱补贴家用。中条山下的气候,比北京要热得多,据张夫人后来对我说:“那时候出的汗那叫多,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沤烂我一件小褂子。”

带着两个才几岁的孩子在烈日下筛沙子,当然很辛苦,但就是这样的活儿,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沙子筛出来,还要卖得出去。没有门路,沙子只能是沙子,不会变成钱。张永贤学的是机械工业,人又聪明,什么机器一摸索就会。他就是靠自己的技术,给人家修机器、修水泵,把关系搞好了,才把沙子变成了钞票的。

永济县出小麦、棉花,所以当地没有粮票吃饭不会发生大问题,布票也比较好买。尽管张永贤一家生活这样艰苦,一九七六年我在浙江农村娶媳妇儿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还省下钱来买了布票再买一丈二尺花布,给我寄来了一床被面做纪念,可见我们之间关系的密切。

一九七九年,中央为错划的右派落实政策,张永贤是工业学院的助教,本来应该把户口落在海淀区的,就因为他的老婆孩子户口都在延庆,算是“照顾”他夫妻团聚,把他的户口和关系都落实到延庆去了。他先是出任某工厂的工程师,后来当上了副厂长,还被选为县人民代表。但是远在郊区县,总不如我们在城里的人交往方便。

张永贤的父亲兄弟四个,他父亲是老大,他三叔在重庆被日寇的飞机炸死了,但是兄弟三个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也就是说:他一个人有可能继承这三家的财产。

他父亲已经故去,在重庆遗留有97平方米的房屋,“文革”期间为了消灭“私有制”,当然也与别人一样,房产都归国家所有,而且都已经住进了“外人”。落实政策以后,房产还给了他家,但是重新丈量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一来,97平方米的老房忽然变成了108 平方米。张永贤根据房契力争房屋只有97平方米,但是房管局也力争,根据他们的实地丈量,该房屋就是108 米,必须以他们丈量的为准。别看只是十米之差,这关系可就大了。因为这些房屋都有“房客”住着,根据政策,出租的房屋不满100 平方米者,只算房产主;超过了100 平方米,就必须“公私合营”,房产主就升级为资本家了。想退掉一户吧,房客没地方可去,房管部门也不答应。这个“房产资本家”的光荣称号,张永贤也不愿意接受。他说:“右派分子我已经当了那么些年,这个房产资本家,我可不想再当了!我一辈子没剥削过人,这房子我也从来没收过一分钱房租,干脆交了吧!”

事实上即便他真去收那几个象征性的房租,拿到的几个钱,还不够用于修缮的,何况他本人不在重庆,办什么事都不方便。那时候房屋还不能私人买卖,要卖只能卖给国营的房地产公司,实际上就是房地产管理局。一九八三年,他终于把房屋交给了沙坪坝房地产公司,象征性地收了一千一百块钱,算是没有从父辈那里继承这个光荣的“房产资本家”称号。

他有个二伯父,现年九十三岁,是个美籍医生,在美国开有一家大诊所,个人财产已经有好几百万美元。

他二伯父叫张治道,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即现在上海医科大学的前身),抗日期间先到重庆,后来通过缅甸转道去美国,在十分艰苦的环境下打工留学,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医学院,一直在美国开业当医生。一九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激发了他的爱国心,当即携带了X 光机等设备打算回国为祖国服务。当时南方还没有解放,他和夫人到了香港,想到广州也进不去,只好单身一人先到海口一个美国人开的医院去当副院长。一九五○年海南解放,不许外国人当院长,就由他继任。但是当局对他这个从美国来的医生也不太信任,先是没收了他的收音机,继而还有逮捕他的打算。他一看苗头不对,只身潜回香港,在亲友的帮助下,与夫人一同跑到加拿大,继续攻读博士。──终其一生,张治道先生一共获得了八个医学技术证书。

一个爱国志士,就这样在“不信任、不理解”的“误会”下,被排挤出中国大陆了。

张永贤落实政策以后,方才与二伯父联系上。那时候他二伯父年事已高,特地召他到美国去了一趟。他二伯父没有子女,给他说起自己的财产数额不小,有意要他来美国继承财产。他二伯父是个著名的医师。在美国,除了经商者之外,医生本来就是高收入者。他本来已经开了一家诊所,打算扩大成医院,在房价很便宜的时候买进了一所房子,后来医院因故没开,房产却升值了。因此他的巨额财产中有一部分并不是靠行医所得。

但是按照美国的法律,张永贤必须加入美国国籍,才有继承财产的资格。这对别人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他考虑到“糟糠之妻”不可能到美国去,居然婉言谢绝了。他建议二伯父把全部财产建立一个基金会,从事于慈善事业,他自己宁可在国内过清贫的生活。──这一条,跟《牧马人》的情节更加相似。

他二伯父接受了他的建议,筹建了一个“张治道基金会”,基金会章程中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明确宣布,凡是张氏族人,都无权享受基金会的利益,并规定基金会的基金只用于资助医学研究、教育事业和慈善事业。

张治道先生现在还健在。截至目前为止,他已经出钱给自己的母校──当年的上海医学院、现在的上海医科大学建起一座十一层高的科研大楼,并提供部分科研设备,大楼被命名为“治道楼”。这座大楼,没有几千万人民币,大概是建不起来的。还出钱资助老家──荆州的一个科研机构,从事与某一个项目的研究。此外,他还捐资资助四十九名中国学生到美国留学,仅这一项,大概没有二三百万美金,是无法完成学业的。

一九九九年,张治道先生因为他的无私资助,得到了上海市人民政府颁发的“白兰花奖”,而且名列第一。白兰花是上海市的市花,“白兰花奖”是专门奖给对上海市有突出贡献的非中国人的。由于张治道老先生已经入了美国籍,所以不能称之为“爱国人士”,而以“上海市有突出贡献的非中国人”的最高奖项奖励他。其实,许多华裔美人,虽然入了美国国籍,其拳拳之心,总是向着生他养他的早先那个“祖国”的。这就是所谓的“人已经入了外国国籍,心还是中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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