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
字号

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13节

点击:


幸亏我还留有最后的一手,没把我是团河农场就业人员的底牌翻给她看,至少还好说话些。我打开手提包,在小本子上刷刷刷快速写了几行字,然后叠成一个“马莲垛儿”递给慧芳,说:“你把这个带给她,告诉她不要把世界上的人都想得太坏了。她不肯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勉强。不要怕她把我的信交给分场部。我的信里没一句出格的话,拿到哪里去都不怕。你带我进了一次天堂河,让我了解到许多本来无法了解到的事情,我再一次感谢你。为了不再给你带来麻烦,你们农场,大概我也不会再去了。从你的言语中我也听得出来,你得知我是个右派分子,对我也很失望。所以咱们俩的戏,也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了。我还有些事情,咱们再见吧。”说着,我伸出了右手。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了右手,却又不甘心就此收场似的问了一句:“如果事情有了变化或者发展,我怎么跟你说呀?”

我把手缩了回来,说:“我知道你家的传呼电话。过一段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说完这一句,我就大踏步地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地出了北京图书馆大门。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自己这样不负责任地把麻烦留给她而感到羞愧。不过当时我确实考虑过,我既不能跟她说实话,又不能再一次欺骗她,结果只好这样不了了之了。

几个月之后,我请假回上海去探望父母,上车之前,忽然想到那天正好是天堂河农场的休息日,就在车站附近给她打了个传呼电话。正好她在家里,不久就回了电话来。长话短说,她只简单告诉了我两件事儿:第一,李全真肚子里的孩子,终于有人承认了。那是她哥哥的朋友。也不知道是临时拉来垫背的,还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儿。关于那封信的事儿,她也没有再提起。第二,慧芳她自己春节期间也要结婚了,对方是机床厂的工人,是她舅舅给介绍的,婚后她也有可能到机床厂去当工人。因为她在天堂河农场表现良好,没有犯任何错误,农场领导表示可以放她。

我终于完全放心了。两个与我有过莫名其妙关系的天堂神女,从此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到了上海,买了一条乔其纱的披巾,用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寄到了慧芳家里,算是感谢她给我提供了这样好的写作素材,算是舅舅对外甥女结婚的祝贺,也算是我们之间一切关系终结的纪念。

 第二篇:“舅奶奶”列传

我在前面说过:“二劳改”们并不个个都是光棍儿汉,其中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是有家室的。这些人,有的是判刑劳改之前的老夫老妻,有的是当了“二劳改”以后才娶的媳妇儿。

被安排在劳改单位强制就业的人,统称“就业人员”,简称“老就”。“就”与“舅”同音,“就业”与“舅爷”音近,因此就业人员自己戏称为“舅爷”。以此类推,“舅爷”的老婆,当然是“舅奶奶”了。

“舅奶奶”中,除去劳改以前就结婚的老夫老妻之外,只要是当了“老就”以后娶的媳妇儿,一般说来,大都是“错位”的婚姻。“错位”,指的是男女双方文化程度、素质修养、政治地位、经济收入、面貌长相诸多方面的不平衡。在老就夫妻中,大学生娶文盲或半文盲、反革命娶共产党员,都不是个别的例子。这其中,有些“舅奶奶”的确是受骗上当者,只因为既成事实,也就算了。下面不妨举几个例子:

有个广东人,我们都叫他“老广”,与我同一个班。他原来是个学徒出身的外线电工,只懂得爬杆子紧电线,年龄不到三十岁,却不识几个字,写信、写总结一向都要请别人帮忙。他攒了几个钱,想在农村娶个媳妇儿,就托人介绍。见面的那一天,他穿了一身新衣服,骑一辆新自行车,头发梳得镜光,加上新皮鞋、新手表,打扮得挺精神的,除了一口广东普通话,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样子。女方是个高中毕业生,见他模样端正又能说会道,当时就表示可以考虑。尽管男方也跟她说过“我可是个文盲”这样的话,但女方总认为他是客气或打哈哈。

特别是男方相亲回来以后,托班里一个原来教中学语文的老师帮他写的一封信,不但文字优美,那笔字更是铁划银钩,没得说的。因此,仅仅通了两三封信,他们就登记结婚了。直到结婚以后许久,女方都怀孕了,要丈夫给孩子起名字,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个真正的文盲。

在清河农场于家岭分场的“舅奶奶”中,特别是从农村来的“舅奶奶”中,小陈是长得最漂亮风度也比较好的一个。他丈夫大老李,外号人称“区长”。他这个外号,就与他搞对象的故事有关。原来,他到农村去相亲的时候,告诉女方他是个区长。等到结婚以后,把老婆带到农场来,才知道他是个稻田管理责任区的“区长”。

大老李的老婆最漂亮,至少他自己打扮起来也不是太俗气,从外貌上看,两口子倒也还般配。在于家岭分场的“舅奶奶”中,两口子相貌最不般配的是傻子夫妇。“傻子”不是外号,而是真的有点儿傻。不过他的“傻”属于北京人所说的“傻奸傻奸”的那一路人:只傻进,不傻出。

他瘦得皮包着骨头,焦黄的脸,两只眼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略微有点儿歪的嘴角老是流着口水,说话含混不清,嘴里像含着个橄榄,走路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一只脚还在地上拖着画圆圈儿,基本上是个残废人,也干不了什么活儿,只能看个堆儿打个杂,一个月勉勉强强挣二十七块钱。但他却娶了个白白胖胖、唇红齿白、眼睛大大、辫子长长、有模有样的媳妇儿。这样漂亮的姑娘怎肯嫁他?这里面当然有故事。

原来,傻子有个弟弟,长得还算可以。相亲的时候,结婚登记的时候,都是他弟弟替他去的。只是进洞房的时候,就换了一个人了。具体的掉包方法、女方发现受骗以后为什么没有闹起来,他老婆没有细说,我不能瞎编。总之是结婚以后女方居然跟他到农场来了,而且有了一个不傻的漂亮儿子。不过“一朵鲜花儿插在牛粪上”,女方终究很不满意,情绪低落,整天闷闷不乐。有一次傻子一个人回家,把媳妇儿留在农场,又怕她偷汉子,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居然故意把他媳妇儿的阴道用手指头抠破了。他媳妇儿哭着把这些事情跟家属们说了出来,人们才知道。大家虽然都很同情她,可谁也没办法帮她处理这些“家务事儿”。

像这种错位的婚姻,并不是“二劳改”所特有的,“骗媳妇儿”的事情,在社会上也有。因此在本文中并不把这一类事件当主题描述。

反过来,女就业的错位婚姻,也不少见。有个社科院的女研究员,错划为右派以后,进了劳改农场,从此下决心不想再过问意识形态领域中的是是非非,一心只想老老实实地通过劳动“自食其力”,做一个社会主义的“安善良民”。摘了帽子当上了“二劳改”以后,那么多的“同类”向她求婚,她一概摇头,最后嫁给了当地公社一个生产队大队长,据说基本上是个文盲。

她原来以为这样一来自己的立场就转变了,就是与工农兵结合了,却没有想到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和精神世界分属两个体系,结婚以后,夫妻之间根本没有共同的语言。特别是一九八○年女方落实政策以后,回到北京,出任某研究所的所长,而男方则在当地继续当他的生产队大队长,只是每逢女方发工资的日子,男方必定到研究所来,也不进她的办公室,而是在传达室的门外一蹲,叭哒叭哒地抽他的旱烟,等到女方下班出来,他才笑嘻嘻地迎上前去,说了声:“家里的生活……”于是女方打开钱包,递给他一百两百。他揣起钱来,扭头就回家,绝不找她别的麻烦。

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向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固有道德。因此凡是在当了“二劳改”之后娶了农村姑娘的右派分子们,落实政策之后,或官复原职,或飞黄腾达,却都维持着明显是错位的但却是“责任型”的夫妻和家庭关系,继续共同抚育子女,极少有人当陈世美的。个别人也许有外遇,借此填补精神世界的空虚,多数人则连情人也没有一个,把感情世界完全封闭起来了。

团河农场第一因为离北京近,老就们每两周放假两天,回家方便,第二因为土地有限,加上管理或住房的困难,根本就不允许老就们把家属带到农场来,更没有把老就的家属们组织起来成立家属队的打算。清河农场离北京远,老就们每年只能回家一两个星期,加上土地辽阔,劳动力只嫌少不嫌多,因此各分场都盖起了家属宿舍,鼓励老就们把家属接来“以场为家”。有此条件,老婆年纪还轻而又没工作的,特别是家在农村收入不多的,纷纷把家属接来,安家落户了;

没有老婆的,也借此东风到外地搞个对象并把户口迁到农场来了。所以清河农场各分场大都有清一色由“舅奶奶”组成的家属队。于是,各种各样好戏,也就在这里“你方唱罢我登台”,轮流演出了。

由于这些“舅奶奶”们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出身都有,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其中有的是党团员,作风正,人品好,但是一旦到了这个地方,虽然是党团员,却因为是“二等公民”,不能与干部职工们共一个支部,许多会也不能参加。

有的本身就是女流氓,虽然没有被公安局抓起来过,或者虽然被抓过却没有被处分过,但在北京已经无法存身了,只好找一个与自己肩膀一般齐的结了婚,然后以“家属”的身份到农场来当家属工,一个月挣三十来块钱。这些人本来就好吃懒做,要她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只挣一块来钱,总觉得“亏得慌”,不如她出卖色相和皮肉挣钱容易,哪怕一次只收五块钱,也比干五天体力活儿轻松许多。因此,就有那么一些人乐于操此“副业”,自愿当“破鞋”,以便生活过得更好一点儿。有两个出名的破鞋,外号叫“大拉锁”、“小拉锁”,据说就是因为她们在裤衩上安装拉锁,以便随时随地零售的。

当然,其中的确也有生活困难而出此“下策”以求“贴补家用”的。有一个姓盖的妇女,解放前原是一个军官的姨太太,长得相当漂亮,都四十来岁的人了,看上去还像三十岁左右。特别是那风度,绝不是一般妇女所能企及的。她丈夫解放战争中死在战场上,后来她嫁给了一个老就,自己也成了家属工,却想让两个孩子有一个比较好的环境,让妈妈或婆婆带着两个孩子在北京生活。为了支付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她不得不委屈自己以每次五块钱的价格贱卖。“文革”初期,在荡涤污泥浊水的口号下,她被揪出来批斗,让她跪在翻过来的板凳脚上,让她跪在碗碴上,她都面不改色,独有一声“把你孩子接来批斗你”,竟引得她嚎啕大哭。

文章地址:http://www.4721.com.cn/jishi/298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