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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棋 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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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步入法庭的时候,感到法律至高无上的威严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审判台上,正中坐着身穿白色制服的审判长,左边坐着穿同样制服的书记员,右边坐着穿墨绿制服的公诉人。

审判席右侧的座位上,坐着被告的辩护律师。正对审判台的被告席上,站着我的仇人洪月娥。她身上的警服被扒下了,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便服,像只其丑无比的大灰狼。证人席在被告席旁边约三四步远。这样的距离使我想起追捕洪月娥的时候,她就在咫尺之间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但是,今天我们俩互换了位置,我的证词将像出膛的子弹,有足够的杀伤力把她置于死地!

我从容走上证人席的时候,听到听众席上掀起一阵细微的喧哗,随即有许多同情的目光向我集射过来。我知道,洪月娥被捕之后半个多月,一个小小的西源市,早把洪月娥的对立面—我的不幸的故事,传播得家喻户晓。正义的舆论站在我的一边那是肯定无疑的。我向右侧身,望了眼庄严的国徽;我向左侧身,正面对听众。听众席上座无虚席,坐满了新闻媒体的记者和各界代表;其中有一大片橄榄绿,因为洪月娥案发生在清水潭女监,女监理所当然来了许多代表。我看到了任思嘉、王莹、林红、董雪等等熟悉的面孔。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我向她们投去匆匆一瞥,任思嘉等人把灼亮的目光迎了上来,传递着姐妹们冲天的义愤。

我在心里暗想:洪月娥的案子大概已经审得差不多了,也许我今天的证词就是要她小命儿的一颗子弹。于是顿时有一种临战前的亢奋,腰板挺得直溜溜地站在证人席上。

一会儿,审判长宣布开庭。他扼要地作了案情介绍。他说,通过半个多月的审理,被告对贪污盗窃罪、接受贿赂罪,已经供认不讳,并由谢芳、杨罗亭等作证坐实。现在,需要章彬彬出庭作证的,是被告的劫持儿童和持枪拒捕罪。审判长说,章彬彬是清水潭女监第五大队副大队长,既是擒获案犯的主要干警,又是被劫持儿童的母亲,她的证词无疑是最具权威性的。

刹那间,听众席上鸦雀无声。我觉得整个法庭,不,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法官、检察官和所有听众都在凝神倾听我的叙述和证词。我从谢芳的丈夫高汉文如何向我报告,朱亦龙如何绑架我,我又如何逃脱他的魔爪,一直说到洪月娥劫持章黛仓皇出逃,说到她在半途被我们截住,说到她胁迫赵监狱长和女警官们放下武器,说到她一再叫嚷要向我们开枪事件的全过程和细枝末节,我都说得清清楚楚,人们就像听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按照我这些日子的情绪,我完全会用一种控诉的语调来叙述这一切,但是,当我面对庄严的国徽,面对代表法律权威的法官与检察官的时候,我已经渐渐忘记自己是被劫持儿童的母亲,也忘了自己就是那个被洪月娥用枪口指着脑门的警官,正义的良知提醒我,应当把事件叙述得百分之百真实,连语气也变得非常冷静、客观、平和。

审判长质问洪月娥:“被告,证人所说的证词,都是事实吗?”

洪月娥回答:“是事实,全部都是事实。”

听众席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私语。毫无疑问,人们觉得根据这些罪行,原告已经足够被法律钉在死刑柱上。

但是,被告的辩护律师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穿一身紫罗兰色西装套裙,白皙光鲜的前额显出一个知识女性的高贵,而职业的严谨使她的圆脸冷若冰霜。获准审判长的同意后,她对我进行一连串追问:

“请问证人:被告劫持儿童仓皇出逃的时候,她携带什么武器?”

“六四式手枪一支。”

“她的子弹盒里有多少发子弹?”

“两排,共20发子弹。”

“被告胁迫追捕的女警官们放下武器之后,她真的想向女警官们开枪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我看她当时的确有向我们开枪的念头。”

“可是,她最后有没有开枪?”

“开了一枪。”

“好,现在我要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原告这一枪,是朝赵监狱长开的,还是朝证人你开的?是朝天开的,还是朝自己开的?请证人不要轻易回答,先想三分钟,想好了,才给法庭一个真实的回答!”

我立时看出这位律师是个富有经验的高手。她深知洪月娥罪孽深重,法网难逃,不可能完全为她开脱;她惟一能做的,仅仅是为被告作从宽辩护,争取她免于一死。

辩护人虽然是向我发问,但这个问题肯定在许多人心里引起震动,整个法庭一下陷入肃穆的沉默之中。我立时意识到,辩护人与其说是空出时间让我思考,还不如说,是让我事先进行一番灵魂的自我叩问。在这关键时刻,我是站在法律的公正的立场,还是偏执于一己私仇;是理智地面对事实,还是带着强烈的主观情绪,而对某个重要细节稍稍修正。我心灵的指针只要有那么一点偏差,也许就足以把一个大活人的生命一笔勾销。

刹那间,我想起洪月娥曾经给过小黛的许多母爱,想起她在工作上也有过许多成绩,想起她被我们截住之后,她挟持一个九岁儿童,胁迫监狱长、我和八名女警官都放下了手枪,而她的手枪里分明有20颗子弹,要击中监狱长,击中我和我的女儿,击中其他所有的女警官,对于一个射击高手来说,那都是轻而易举的。她完全能够打死我们当中一个人或几个人而后与我们同归于尽。但是,洪月娥没有这样做。在最后时刻,她终于良心发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这一事实,恰恰是在这些日子里,处于仇恨和痛苦熬煎之中的我所忽略的。此刻,面对庄严的法庭,在决定一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的关键时刻,我哪能把一个愿意悬崖勒马的人再从悬崖上推搡下去?

这一股思想风暴从我胸中掠过,也许是两分钟,不,或者还不到一分钟,我就完全改变了原先的复仇主意,郑重而坦然回答:“审判长,这个问题我根本无须思考就能回答。我记得很清楚,被告胁迫我们放下武器之后,原来一直把枪口对准我的脑门,但是,她在决定开枪的刹那间,忽然改变了主意,她飞快把枪口指向自己的脑袋,是我猛扑上去,擎住她握枪的手,她才把子弹射向天空。”

哗—像一阵大潮涌起,听众席上又掠过一阵喧哗。

“谢谢证人高贵的良知!”辩护律师不易觉察地轻笑一下,“我还想追问最后一个问题:被洪月娥劫持的儿童,也就是受害者和你的女儿章黛,经历这场惊吓之后,造成了怎样的严重后果?”

“后果极其严重!”怒火呼地一下又从我心头蹿起。“受到这场意外打击,我的女儿当即晕倒,患了脑腔隙梗阻,至今不会说话,不会叫妈妈,她、她、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哑巴,一个白痴,一个废人!”

说这些话时我又失去了冷静,每个字都是一粒子弹,我的控诉就成了机枪的连发。

我看见洪月娥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站也站不住了。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终于“哇”地大哭一声,身子一歪,摔倒在被告席上。

法庭上响起一片惊愕的喧哗,审判看来难以继续,审判长当即宣布休庭。

我走出法庭,任思嘉、林红、王莹、董雪等姐妹都围了上来,纷纷埋怨我:“章副,你怎么提供这样的证词?咳,你真是!”

我冷静回答:“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知道,我最后证实的两件事,对洪月娥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洪月娥的案子一时还不能判决,她的小命儿仍在法律的天平上晃晃悠悠地荡着秋千。

章彬彬——

真没想到,我在法庭上作证时提到小黛的病情,竟引起社会公众广泛的同情。一时间,有许多人给我打电话、写信表示关怀,还捐赠了不少钱物和药品。这件事让医生们大受感动,对小黛的治疗护理更加尽心尽力。他们不仅给小黛打针服药,还给小黛挂了两个疗程吊瓶,又让她每天进高压氧仓供氧一小时,改善微血管循环。半个多月下来,小黛的病情奇迹般好转。

这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小黛从沉睡中醒来了,我发现,黑葡萄似的眼仁儿又回到她的眸子里,她的大眼睛一下子有了神彩。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崔一峰,小嘴儿翕张好一会儿,终于叫了声:“妈妈!”又叫了声:“爸爸!”

我和崔一峰顿时心花怒放,泪如雨下。

小黛康复出院那天,女监的姐妹们像是庆祝节日一样高兴异常。任思嘉、王莹、董雪、林红等拎着许多水果,捧着一束鲜花来看小黛。小任把小黛揽在怀里,激动地问:“小黛,毛病都好了?”小黛说:“好了!”小任问:“看看,来看你的这些阿姨都是谁?”小黛一个一个指着她们亲昵地叫:“小任阿姨,小王阿姨,小董阿姨,小林阿姨,你们好!”

小任仍不放心,继续考小黛:“唱一支童谣给阿姨听,好不好?”

小黛眨巴眨巴黑眼睛,想了一会儿,唱起那支《月光光》:月光光,

照四方,

四方圆,

卖铜钱,

铜钱豆,

卖乌豆

小任她们高兴得拍手叫好,都说:“章姐,章黛还是那么聪明,没有一点后遗症,你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说:“真是苍天有眼呀!洪月娥让我虚惊一场,但是,老天爷又还我个好端端的孩子!”

小黛大概把遭到洪月娥劫持的经历都回忆起来了,十分困惑地问道:“妈妈,我干妈干么要抓我?干么要开枪打你呀?”

我说:“洪月娥不是你干妈了,她是坏人,她犯了罪。”

小黛依然困惑不解,追问道:“我干妈怎么会是坏人?她是管罪犯的大队长嘛,自己怎么会犯罪?”

我无言以对,在座的女警官们只能陪着一阵干笑,像一个劣等生回答不了老师刁钻的考题,屋里的气氛甚是尴尬。一个九岁小女孩提出的问题,虽然有几分天真,但其尖锐性和深刻性,却是足够让我们这些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成年人冷静思考的。可我不愿刚刚出院的孩子接触如此严肃的问题,说:“傻孩子,你年纪太小,跟你说了,你现在也弄不明白。你今天刚出院,不能太累,快去睡觉吧!”

我安排小黛进房间睡下。再回到客厅,小任她们已经围绕着小黛刚才提出的问题,进行一场非常有趣的谈话。

“真没有想到呀,这个洪月娥!”董雪说,“我在她手下工作了两三年,她给我们的印象,总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总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谁想到她会成为一个大贪污犯!过去,我、我,我一直崇拜她,我真幼稚,唉,章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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