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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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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他娘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浑身都在抖动着,却哭不出声来。三个孩子也是面面相觑。这一下把朱春山弄糊涂了:“嫂子,这是怎么了?”传文说:“人家说俺爹早就死了。”朱春山一愣:“你听谁说的?”传杰抢话:“谭家庄的谭永庆的叔叔谭三爷说的,说俺爹闹义和团,让官兵抓去杀头了,脑袋都挂在北京前门楼子上了。”

朱春山唾骂了一句,道:“这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瞎话?庚子年开山大哥扯起扶清灭洋的旗号,领着咱们这一带的义和拳打进北京城杀洋毛子,俺一直跟着他。谁知道朝廷后来翻了脸剿杀义和团,不少弟兄把命踢蹬在北京了,俺和开山命大,跑出北京一头扎到关外。”

文他娘忽地转过身,她早已是满脸的泪水:“好,咱不说这些了!开山让你捎了什么信?”朱春山一指口袋说:“都在这里呢。”

文他娘急忙剪开布袋口,提起袋子往炕上一倒,哗啦一声,核桃、松子、榛子铺了一炕,还有一包银元,沉甸甸的。哥仨儿看傻了眼,随即疯抢起来,往自己怀里扒拉着。

蓦地,传杰看到一封信,急忙抓起来,轻声喊道:“娘,俺爹来信了!”文他娘也激动起来:“三儿,快给娘念念!”传杰撕开信封,看了几眼,扑哧笑了。文他娘催道:“三儿,别光笑,你快念呀!”传杰故意拿一把,说:“娘,俺的嗓子发干。”

文他娘叫传武:“传武,赶快给三儿盛碗糊糊。”

传武皱眉道:“三儿,俺不是说你,小小的孩儿毛病不少,一动文墨你就摆谱儿。”文他娘一瞪眼说:“传武,你少啰唆!要不你念?”传武不情愿地出屋,端了碗回来。

朱春山笑道:“嫂子,你这三个儿子,性子各是各路,开山兄弟看见了不知该笑成什么样呢!”

传杰喝完糊糊,咳嗽了一声。文他娘道:“小祖宗,谱摆够了吧?念信呀!”

传杰忙说:“好,俺念。文他娘,见字如面。俺自打起事兵败,这些年一直遭到官兵追杀,万不得已闯了关东,不敢和家里书信来往。现在一切都好,勿念。听说老家连年遭灾,饿死不少人,十分挂念。眼下俺在关外立住脚了,你赶快把家里的老房和几亩薄地卖了,到关外找俺。道上怎么走不便明说,来人会给你交代。知名不具。”

文他娘听罢哈哈大笑:“好你个朱开山,真神到底露面了,俺就知道你死不了,也死不起!你有三个儿子,死了也闭不上眼!”旋又哭着,“你这个昧良心的,我等了你四年,你就吐出这么几个字把俺打发了!见了面我非问问你不可,俺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薄?”

朱春山劝道:“嫂子,别哭了,俺给你交代交代怎么去找他,要走就当机立断,犹犹豫豫的夜长梦多。”文他娘说:“怎么走,你先给俺说个大荒儿。”朱春山说:“开山在大北边三江口元宝镇落了脚,怎么走,住会儿俺叫传杰拿笔记下来。这么说吧,打咱这儿走,要说近便走黄河口,坐风船过海到大连,再坐火车。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小港口不一定有船,要保险还是走龙口,就是圈道。”文他娘道:“还是保险点好,圈道就圈道。”

大悲转大喜,传文和弟弟们睡意全无。哥仨儿一边嗑着松子、榛子,一边兴奋地说着话。传杰说:“大哥,咱爹长什么样?俺都忘了,你给说说。”传文学着戏文上的词道:“咱爹呀?咱爹长得五大三粗,连腮胡子,豹头环眼,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走起道来咕咚咕咚的,像碾砣子落地。”传杰听得手舞足蹈说:“哥,叫你这么一说,咱爹和张翼德差不多,怒喝一声能震断当阳桥。”传武问:“三儿,张翼德是谁?”传杰撇嘴道:“嘁,张翼德都不知道啊?就是张飞!”

“张飞就张飞呗,还张翼德,改名了?”

传杰说:“翼德是张飞的字,你不懂。”

传武说:“好,你念的书多,算你有学问。哎,你说关东是个什么样?”传杰来了精神说:“你没听闯关东的人回来说?那可是个宝地,棒打狍子瓢舀鱼,是咱大清国的发祥地,老罕王就是从那儿起的家。”传文点头说:“俺听说了,那儿遍地是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到处是老林子,土地肥得攥一把都流油。”传武纳闷地问:“这就怪了,那咱关内的人早年间怎么不去发财?才想起闯关东?”传文说:“你懂什么?那儿太冷,冬天拉屎都得提着棍子。”传武问:“提棍子干什么?怕狗抢屎吃?”传文嘿嘿笑道:“不是,屎一拉出来就冻硬了,不敲打着不行。”传武唬得一吐舌头:“俺的娘哎,可了不得了,那不冻死人?可不敢去。”传杰说:“没你说得那么邪乎,都是形容。”

传武不说话了,闭上眼睛遐想,他想那片黑土地,更想爹,他的武功还没跟爹学全哩。传杰则边往嘴里塞松子边看着痴笑不已的大哥,说:“俺知道大哥想什么。”

2

打从赶走了传武娘,鲜儿就没有过好脸色,也不唱小曲了,整日里唉声叹气,任凭爹娘怎么劝,就是不说话,眼见着瘦了一圈。这天倒反常,红扑扑的小脸上有了笑,爹娘看在眼里,心里不禁纳闷。见她悄没声地进了自己屋,收拾起东西来。

谭永庆心里起疑,跟着走进屋问:“鲜儿,你在干什么?”鲜儿支吾道:“不干什么,就是想收拾收拾。”“收拾收拾?”谭永庆解开鲜儿的包袱,“这是收拾吗?俺看你是想出远门!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鲜儿挤出一个笑脸说:“俺想去姥娘家住几天。”

谭永庆一拍桌子说:“住姥娘家?瞪着眼胡说!你姥娘在你大姨家!鲜儿,俺都看见你和传文到祠堂去了,说实话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鲜儿一听,不再遮掩,说:“爹,俺对你实说了吧,传文家要闯关东,俺要跟他去。”

谭永庆大惊:“跟他家闯关东?你疯了!他们到关东投靠谁去?俺养不起闺女了?”鲜儿说:“爹,传文他爹没死,在关外立住脚了呢。”“那也不行!关东是那么好闯的吗?你打听打听,闯关东的几个有好结果?”“不管好结果赖结果,俺是传文的人,他走哪儿俺跟到哪儿,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谭永庆气得咆哮:“你就死了这条心,有你爹这口气在,俺是坚决不让你跟着他们走!”鲜儿铁了心,说:“俺就要走!死活跟他走!”谭永庆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将女儿提了起来:“俺让你走!看你怎么走!”说着打开躺箱,把鲜儿抱进去。鲜儿使劲挣扎着,却无济于事。谭永庆锁上躺箱,恨恨地道:“俺叫你跑!”

就这么锁了大半天,鲜儿娘心疼闺女,对丈夫说:“他爹,你把闺女锁这么会子了,闺女哭得岔了声,放她出来吧,让闺女透透气儿,吃口饭,喝口水。天都大亮了,她跑不了啦!”谭永庆说:“不行,这闺女性子野,摘了笼头就收不住了,怎么也得关她三天,杀杀她的性。”

鲜儿娘说:“唉,饿三天还行,不给她点水喝?”谭永庆说:“嗯,你去叫贵儿给她点水喝。你不能去,你心肠软,她哭两声你就没主意了,就得让贵儿去。”鲜儿娘说:“那你把躺箱的钥匙给贵儿,打开箱子让她喝口水。”谭文庆摇头:“不能开箱。”鲜儿娘愣了:“那她怎么喝水?”谭永庆说:“找根麦秸,让她吸。”

贵儿听他爹的,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擎着麦秸走进屋,对着躺箱喊:“鲜儿,咱娘让你喝点水。”鲜儿一听哥哥的声音,连声哀求:“哥,你赶快放俺出去。”贵儿说:“咱爹不让。”鲜儿问:“那俺怎么喝水?”

贵儿把麦秸顺进躺箱里头:“鲜儿,你吸吧。”鲜儿没说话,把一碗水都吸净了。可不一会,躺箱里流出水来。贵儿问:“鲜儿,怎么了?哪儿流出来的水呀?”鲜儿小声说:“哥,不好了,俺尿裤子了,快放俺出来换条裤子。”贵儿说:“咦?怎么刚喝下去就尿裤子了?俺没有钥匙。你等会儿,俺去叫爹来。”鲜儿说:“哥,俺憋屈得难受,控制不了。千万别让爹娘知道俺尿裤子了,传出去羞死人。”贵儿问:“那咋办?”鲜儿说:“哥,俺在抽屉里还有把钥匙。”

贵儿翻开抽屉找出钥匙,开了箱。鲜儿红着脸从躺箱里爬出来,裤子果然湿了一片。贵儿划着自己的脸:“羞,羞,大闺女尿裤子!”鲜儿冲他一努嘴:“哥,你出去会儿,俺换条裤子。”贵儿点头:“好吧,你可不许跑了。”鲜儿说:“俺不跑。”贵儿转身出了屋,鲜儿趁空提起包袱,推开窗子,跳窗而逃。贵儿在屋外头喊:“鲜儿,好了吗?俺可要进去了!”却无人应答。贵儿觉得不妙,忙往屋子里跑,一看敞开的窗口,顿时大呼小叫:“爹,娘,不好了,鲜儿跑了!”

村头上,文他娘带着三个儿子向远处张望着,却迟迟不见鲜儿的影。文他娘问:“传文,鲜儿和你说好了?不能变卦?”传文说:“不能。再等一会儿。”传杰插嘴说:“娘,俺问你件事,有件东西你没忘了带着?”文他娘问:“什么东西?你说。”传杰说:“咱家的老宗谱。”

文他娘一听,急得跺脚:“可坏了!忙活忘了。传武,你腿快,回去拿。”传杰从包裹里抽出折叠好了的宗谱,嘿嘿笑着说:“不用了,俺拿着呢。”文他娘高兴了:“还是俺三儿,虑事儿就是周到。”说了一大会子话,紧等慢等就是不见人来。文他娘说:“传文,不等了,时候不早了,兴许是她爹娘不让,咱赶紧奔龙口上船吧。”传文无限惆怅道:“唉,看样鲜儿变卦了。走吧。”

文他娘望着村子里生起的炊烟,落了泪说:“孩子,咱这也是背井离乡,都跪下吧,给老家磕个头吧,这是生咱养咱的地方呀,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三个孩子随着母亲依次跪下,向着家乡三叩首。凄冷的风吹到了脸上,竟给人别样温暖的气息。这扬起黄尘的风来自他们要去的关东,却在故乡的土地上缠绕,百折千回,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和这风一样重回故土呢!

全家人上路了。传文一步三回头,双眼溢满了泪水。走出去大约七八里路,不料想谭永庆率了一班子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把朱家四口人当头拦住。谭永庆劈头盖脸地问:“文他娘,俺鲜儿呢?”

文他娘被问愣了:“你的闺女问不着俺。”谭永庆又问:“她没跟你们来?”传文急了说:“没有呀!俺还能把她藏下?”谭永庆大哭:“坏了,俺闺女跑了!”传文更急,道:“跑了?鲜儿跑了?俺媳妇跑了?你是怎么看的!”谭永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道:“鲜儿,你是中了邪了,你跑哪儿去了!不要爹娘了?白养活你这么大!你这个没良心的闺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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