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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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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

人是怕吃后悔药的。

这是生活的苦果。

一年前李国香曾经为栽培了吊脚楼主而悔恨,一年后吊脚楼主因在一些公开场合揭批过李国香而痛悔。

这都怨得了谁啊,大运动风风雨雨,反反复复,使得臣民百姓紧跟形势翻政治烧饼……有时王秋赦真恨不得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多少次自己掌自己的嘴:"蠢东西!混蛋!小人得志!狗肉上不得大台盘!是谁把你当根子,是谁把你送进了党,是谁放你到北方去取经参观?人家养条狗还会摇尾巴,你却咬主人,咬恩人……"王秋赦苦思苦想,渐渐地明白了过来,今后若想在政治上进步,生活上提高,还是要接近李国香,依靠杨民高。

就像是宝塔,一级压一级,一级管一级。

他不是木脑壳,虽是吃后悔药可悲,但总比那些花岗岩脑壳至死不悔改的好得多。

且说李国香主任在芙蓉镇供销社门市部楼上,有一个安静的住处。

一进两间,外间办公、会客,一张办公桌,一张藤靠椅,几张骨排凳。

墙上挂着领袖像,贴着红底金字语录,"老三篇"全文。

还有宝书柜,忠字台,一架电话机。

整个房间以红色为主,显示出主人的身分和气度。

至于里间卧室,不便描述。

我们不是天真好奇的红卫兵,连一个三十几岁单身女人的隐私也去搜查,于心何忍。

这房间一到下午六点后,楼下的门市部一关门,供销社职工回了后院家属宿舍,就僻静得鬼都打死人。

王秋赦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到这"主任住所"来汇报、请示工作,而且总要先在门口停一下,抹抹头发,清清喉嗓,战战兢兢。

李国香却一直不愿私下接待他,所以他一直没有能进得门。

他也没有气馁,相信只要自己心诚,总有一天会感动女主任。

是座碉堡也会攻破么。

"李主任,李书记……"这天,他又轻轻敲了敲门板。"

谁呀?"李国香不知在里头和谁笑嘻嘻的。"

我、我……王秋赦……"他喉咙有些发干,声音有些打结。"

什么事呀?"李国香和悦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又冷又硬。"

我有点子事……""有事以后再讲。

我这里正研究材料,不得空!"
王秋赦霉气地回到吊脚楼,真是茶饭无心。

好在他大小仍是个大队的"一把手",来找他请示汇报工作的队干部,来向他反映各种情况的社员,还是一天到晚都有;上传下达的"最新指示"、"重要文件"也多,所以他的日子颇不寂寞。

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他着意地修整打扮一番,他先去镇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修了面。

在白衬衣外头罩了件"涤卡",裤子也是刚洗过头水的,鞋子则是那双四季不换的工农牌猪皮鞋。

一直挨到镇上人家都吃晚饭了,窗口上闪出了灯光,他才朝供销社楼上走去。

这回他下了决心,不跟李主任碰上头,把当讲的话都讲讲,他就不回吊脚楼了。

鬼晓得为什么,当他从供销社高围墙的侧门进去时,心口怦怦跳,就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蹑手蹑脚。

幸好,他没有碰上任何人。

他在"主任住所"门口站了站,才抬手敲了敲门:"李主任,李书记……"
"谁呀?请进来!"屋里的声音十分和悦。

王秋赦推门进屋。

李国香正坐在圆桌旁享用着一只清焖鸡。

"你?什么事?你最近来过好几次吧,是不是?有话就讲吧。

今下午客人多,像从旱灾区来的,把三壶开水都喝干了。"

李国香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清焖鸡上去了。

可是这一眼,给王秋赦的印象很深,觉得女主任是居高临下望了望他,眼神里充满了冷笑、讥讽,而又不失她作为一位领导者对待下级那种满不在乎的落落气度。

"李主任,我、我想向领导上做个思想汇报,检讨……"关键时刻,王秋赦的舌头有点不争气,打结巴。

"思想汇报?检讨?你一个全县有名的标兵,到处讲用,表现很好嘛!"李国香略显惊讶地又看了王秋赦一眼,积怨立即像一股胡辣水袭上了心头,忍不住挖苦说,"王支书,你也不要太客气,太抬举我了。

俗话讲,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只怕我这当公社干部的,想巴结你们还巴结不上哪!我头上这顶小小的乌纱帽,还拿在你这些人手里,随时喊摘就摘哪!"
"李主任,李书记……你就是不笑我,骂我,我都没脸见人……特别是没脸来见你……我是个混蛋,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恩人……"王秋赦的脑壳垂下来,像一穗熟透了的谷子。

他自己躬着身子找了张骨排凳坐下,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规规正正。

"那你怎么还来见我?这样不自爱、自重?"李国香这时仿佛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边斜着脸子咬鸡腿,边饶有兴味地问。

作为领导人,她习惯于人家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我、我……文化低,水平浅,看不清大好形势……只晓得跟着喊口号,是只丑八哥,学舌都学不像……"王秋赦不知深浅地试试探探,留神观看着女主任脸上的表情。

"你有话就讲吧。

我一贯主张言者无罪,半吞半吐倒霉。"

李国香又看了他一眼。

女主任忽然发觉王秋赦今晚上的长相、衣着都颇不刺目,不那么叫人讨嫌。

"我向你当主任的认罪,我是个坏坯!忘恩负义的坏坯!我对不起你主任,对不起县里杨书记……是你和杨书记拉扯着我,才入党,当支书,像个人……可我,可我,也跟人学舌,在讲用会上牙黄口臭批过杨书记和你,我是跟形势……如今我天天都吃后悔药……我真恨不得自己捆了自己,来听凭你领导处置……"王秋赦就像一眼缺了口子的池塘,清水浊水哗哗流。

提起旧事,辛酸的热泪扑扑掉,落在楼板上滴答响。"

……我亏了你主任的苦心栽培……我对不起上级。

我这一跤子跌得太重……我如今只想着向你和杨书记悔过,请罪……我真该在你面前掌自己一千回嘴……"
李国香听着听着,先是蹙了一会儿眉头,接着闷下脸来。

王秋赦的哭泣痛悔,仿佛触动了她心灵深处的某根孤独、寂寞的神经,唤醒了几丝丝温热的柔情……她的脸色有些沮丧,用帕子抹了抹双手上的油腻,身子跌坐在藤围椅里,一副软塌无力的样子。

她神思有些恍惚……但只恍惚了几秒种,就又坐直了身子,扬了扬眉头,仍以冷漠、鄙夷的目光盯住了王秋赦:"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

是你记性好,有些什么事,我都记不得了……我才不在乎呢。

人家骂几声,批几句,对我是教育、帮助。

你倒是这么一提再提,又是认错啦,又是检讨啦,我可没要你这样做……你吃不吃什么后悔药,我也不感兴趣……"
"李主任,我是诚心诚意的……我晓得,你最是心软,肯饶人……"王秋赦留神到女主任仍然打着官腔,拒他于千里之外,心里扑通扑通,捏了两手冷汗,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

但他不能到此为止,知难而退。

一定要讲出点有吸引力的东西来,使女主任意识到自己也还有点使用的价值……这时刻他倒是头脑十分冷静。

他想起前些时听人讲过,大队秘书黎满庚和"四清"下台干部谷燕山深更半夜打狗肉平伙,两人喝得烂醉,讲了不少反动话,"北方大兵"还在雪地里骂了大街……对了,就先呈上这个"情况"。

反正这年月,你不告人家,人家还告你呢。

"李主任,我想趁便向你反映点本镇的新动向……"
"新动向?什么新动向?"
果然,李国香一听,就侧过身子转过脸,眼睛都闪闪发亮。

"秦书田这些五类分子,最近大不老实啊。"

话宜曲不宜直,王秋赦有意绕了个弯子汇报说,"大队勒令他们每天早请罪,晚悔过,他们竟比贫下中农还到得迟!如今全大队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参加做忠字操、跳忠字舞了。

就是一些老倌子、老太婆顽固,不肯做操、跳舞。

他们宁肯对着光辉形象打拱作揖……"
"你不要东拉西扯。

五类分子是些死老虎、死蛇。

问题在一些活老虎、活蛇。"

李国香眯缝起眼睛,凝视着王秋赦。

这冰冷的目光使得王秋赦心里打着哆嗦,直发冷。

李国香忽然来了兴趣,决定放出一点诱饵,逗引一下这条"秋蛇":"作为一个革命干部,眼睛不能光盯着定了性、戴了帽的,更重要的是要盯住那些没有定性、戴帽,混在群众里头的……镇上原先的几个人物,谷燕山他们都有些什么新活动,嗯?"
王秋赦不由地心里一紧,要是女主任已经掌握了谷燕山、黎满庚打狗肉平伙的材料,自己再汇报,岂不是一个屁钱都不值?他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了解的"北方大兵"和前任支书那晚上的有关言论,添油加醋地披露了出来。

还提出黎满庚继续担任大队秘书不合适。

"王支书!你和我坐到这圆桌边上来,陪我也喝杯酒!"出乎王秋赦的意外,李国香对他呈告的情报大感兴趣,立时就对他客气了许多,并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两只玻璃杯,一碟油炸花生米。"

莫以为只你们男人才有海量,来来,我们比一比,看看谁的脸块先变色!"
对于这个"突变",王秋赦真有点眼花缭乱,受宠若惊。

他立即从李国香手里接过了酒瓶,哔啵哔啵地筛满两只玻璃杯,才侧着身子在圆桌边坐下,恭敬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主任。

"来!我们干了这一杯!"李国香十分懂行地把杯子端得高过眉头,从杯底看了王秋赦一眼。

吊脚楼主也举起杯,从杯底回了女主任一眼。

接着两只玻璃杯一碰,各自痛快地干了。

"给你这只鸡腿。

你牙齿好,把它咬干净!"为了表示信赖和亲热,李国香把一只自己咬了一半的鸡腿夹给王秋赦。

王秋赦欠欠身子,双手接了过来。

"队上、镇上还有些什么动静、苗头?"女主任边满意地欣赏王秋赦有滋有味地咬着那鸡骨头的馋相,边问。

"镇上是庙小妖风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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