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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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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通了北京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高兴得连声欢呼"爸爸"。

飞回北京,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春风满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恰。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个亲呵,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笑个没完,喊爸爸喊个没完。



妞妞死后,雨儿还常常念叨那位李气功师,一再说他是好人。李的确是好人,他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当他听说妞妞的病时,便托人转告我,说如果我真想救女儿,就该诚心诚意去找他。我们闻讯,立即抱着妞妞登门。

李气功师年届中年,面容和善。他见了妞姐,喜欢极了,连连说妞妞与他有缘,并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观音身边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灾,但有贵人相助,可保无虞。当即他就点燃一住香,面壁肃立于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祷毕,他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合,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两个圆圈,悬在胸前。

"我看见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过,我也看见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术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我清清楚楚听见一个来自三维世界之外的声音告诉我:无碍。"他睁开眼睛后平静他说。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儿兴奋地喊道。

在场还有另一个气功师,李的一个年轻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里看了许久,然后发布惊人之言:"那是肿瘤吗?不,那是她的业,从眼睛发出来。她在观音身边犯了错误,被罚到下界,这就是她的业。我看她的眼睛与众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将来一定有特异功能。"

归途上,雨儿心情很好,笑着对我说:"妞妞真是不几,带爸爸妈妈游历奇境,进入四维空间。"

李气功师上门给妞妞治病。他念咒,焚香,对着一尊观音瓷像默祷,然后一边放大悲咒的录音,一边施行法术。在施行法术时,他让在场的我、雨儿以及雨儿的母亲也闭目静坐。

事毕,他问我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雨儿说,她看见妞妞在笑,一边徐徐从眼睛里朝外扯着什么东西。

雨儿的母亲说,她先后看见四个图像:黄瞳孔;许多黑点;白色的矩形;最后是水天一色。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李说,"她俩头上都有光。你头上没有光,天目未开。"

他说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见的东西:"妞妞的病非同寻常,关系到一段因缘。她的左眼里黑烟弥漫,其中盘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刚才我想把小蛇调出来烧死,马上觉得我的左眼一阵剧痛。我知道不好,这小蛇非同小可,万万烧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请到东海,放了它一条生路。伯母看得是对的,看到了妞妞病的发展过程。白色的矩形是观音,有观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后看见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着,他摊开左手,把掌心对准妞妞的头顶,给她发功。发功时,妞妞很不安。功毕,她安静了,雨儿发现她的小脸蛋无比光洁,为前所未见,惊喜地叹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确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里熄了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若明若暗。录音机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咒。我抱着已经入睡的妞妞,站着观音瓷像前,突然凄凉地感到,面对主宰命运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怀里的小女儿是多么弱小无助。

那个四川人是气功协会特邀来京的,据说功力极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业家作示范表演,当场把一个病人的结石击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他走到妞妞身边扫了一眼,立即说:"左眼,圆形的瘤。"说罢,弯曲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我悄声向他解释,圆形是瞳孔的形状,不是视网膜上肿瘤的形状。他撇一撇嘴,脸露不快。

然后,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划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他说:"你们看,小了,小多了!还是有缘呀!"

雨儿怯生生地问:"你看有希望吗?"

他嚷起来:"明明好多了,还说有希望吗!"

北京南城的一个独门独院里住着一位老中医,治癌很有名气。一进门,但见满墙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献的。桌上摆着病人登记册,翻开看,多为慕名而来的海外华侨,足见名声远扬。

老中医是个和蔼的老者,见了妞妞,不住地夸她长得可爱,然后说:"母细胞瘤,是吧?我开个方子,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了,没了。"

接着他用拉家常的口气说出了一个可惊的事实:两年前他治好过一例这种病的患者!

"得这种病的孩子都很聪明,"老中医继续拉家常,"那个孩子才两岁,就能认几百个字了。治好后,还常来我家玩,把我的葡萄于都吃啦。"

"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很严重?"雨儿担心地问。

"有什么严重的?那个孩子更严重,两只眼睛都是猫眼,肿瘤覆盖了一半。"

"现在那孩子在哪里?"我问。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闲谈中知道,老中医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学学西医,毕业后又师从某名医学中医。

"中医理论是胡说八道,中草药是好东西。"他如此总结自己的经验。

此公好像胸中颇有见识,谈吐不俗。对于妞·妞的病,他至少说了些在行的话。多少天来,雨儿脸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妞妞病情稳定,雨儿打电话向李气功师报喜。李说他已经知道,他在自己家里行法术时看见妞妞通体透明,左眼里的黑烟已经消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说明病在好转。他还说,他已在妞妞身上铺满了莲花。

北京某大学教师,新闻媒介誉为神医,在京郊办了一个气功诊所。他给妞妞望诊,第一个判断:"右眼有病。"第二个判断:"智力也有问题。"第三个判断:"神经系统、心血系统都有问题。"然后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别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显然比右眼严重。

我对妞妞的智力充满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恶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气功师说:"别担心,这是发功把病气发了出来,证明病在好转。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后的情形,看见她扎了两个小刷把,正向观音磕头。她会活得好好的。"

老中医沉吟半晌:"天气太热,暂时不要吃中药了,等天凉再说。"

各种气功和中医治愈绝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断传来,可望而不可即,奇迹永远在别处。

雨儿终于也失去了信心,骂道:"操,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唯心主义最省力气。"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紧挨大床,其间用垒起的被子和枕头阻隔着。屋子里有一小会儿没有人。当我再进屋时,发现她己醒来,自己越过了障碍,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赶紧把她抱起来。

她软软地偎在我身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病眼流着泪。我对她说:"爸爸心疼。"

她仰起头,应了一声:"疼。"然后把脸凑近我的脸,分明在"看"我。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小脸蛋仿佛拓宽了,五官清晰极了,眉字间有一种既专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会儿,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见爸爸了吗?"

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上,但她马上又垂下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发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闭着眼睛,不进饮食,趴在大人肩头呜咽不止。有时哭得浑身抽动,来回变换姿势,却摆脱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尔蹦出几个她学会的词:"发","水","信","饭'"……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连成串。

"妞妞疼,是吗?妈妈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听见雨儿对她说。

"六一"儿童节,街上很热闹,父母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他们出游。我骑车穿过闹市,到医院去为我的女儿取药。当别的孩子享受着节日的欢乐时,我的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经受着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么药啊,无非是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甚至不能真正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我当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量。哪怕皇上驾崩,黎民百姓该乐还是乐。一个小生命的病痛和毁灭,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也不算。可是,当我揣着这几片治头痛脑热的药片往回骑时,心中还是充满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满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脸,妞妞正在一点点死去,我揣着几片无用的药片奔波其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日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不抬地回答:"河。"一会儿,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草,草。"我在路边折了一片草叶递给她,她紧紧握在手里。

公园里,夕阳无限美,西边的湖面和天空一片鲜红。面对这景色,我心中充满哀愁。我该怎样向我的女儿讲述大自然色彩绚烂的故事呢?

儿童乐园,形形色色的娱乐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戏。雨儿抱着妞妞,坐在一条石凳上歇息,兴奋地放眼环顾,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欢乐气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会儿,她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们来到一个娱乐设施前,那是两个同心圆,内圈是一口盛满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张富有弹性的绷网。孩子们玩得多欢,一会儿在绷网上蹦跳,跳得老高,一会儿跃入大盆,深深埋进小球堆里。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一个美丽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一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高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并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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