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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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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上政委宣布:放假三天,没家的打点打点,有家的回家准备准备,星期三上午九点准时到集中站集中,等待上火车。

这一来,更加促使我下决心与琴“凑合”了。因为时间紧迫,这是“独一份儿”的买卖,舍她之外,就没有另外的人可以选择了。为了我理想中的小房间,我不得不这样决定。至于她回家与父兄商量以后,能不能赢得家里人的首肯,还不一定呢。

当天我就去找兵团来的政委,先跟他说了琴的情况,问他如果我带她去新疆的话,能不能不分配她干农活儿。政委明确答复:对于家属,我们可以根据各人的情况和特长分配工作。兵团的活儿很多,不但有纺织厂、粮食加工厂,还可以当售货员,也可以学习修理钟表,总之可以干的活儿多得很,不一定都干农田活儿。

得到政委肯定的答复以后,一者进城来不及了,二者也没有与琴约好,无法会面,只好先到大兴县邮局给远在上海的父母发了一封电报,回来以后,再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一个下午就这样打发了。

第四章  为媳妇儿拜老丈人

星期天一早,我来不及吃早饭,就蹬车进城,去听琴的回话。八点半我就到了天坛公园西门,在门前的吃食摊上买几个炸糕吃了,直到九点半过后,才见她从车站那边慢慢儿地走了过来。她从东郊来,我从南郊来,路途也差不多;她坐车,我骑车,当时北京城里城外的交通线基本上不堵车,按说应该她比我快,可是她迟到了。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她早上起晚了,出门也晚了;二是姑娘们初次跟男人约会,出于矜持心理,总要故意晚点儿到,用北京土话来说,就叫做“拿糖”。

我迎了上去,没有问她迟到的原因,只问她一句话:“咱们是进去谈,还是就在这里谈?”

我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家里不同意,她自己的态度也不坚决,那只要告诉我结果就可以,没必要再跑到天坛里面去瞎磨蹭了。她似乎很明白我的用意,嘴一歪说:“在这里说个什么劲儿,天儿还早着呢,咱们进去慢慢儿说。”

听她的口气,我知道有些文章,就依言买了两张门票,存上车子,一起往里面走。

从天坛西门到祈年殿,有一段很长的甬道。她好半天儿没说话,只是跟着我走。我不能老保持沉默,就问她回家去以后,家里人都是什么态度。她依旧歪一歪嘴,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正想告诉她场里公布名单的事儿,她沉默了一会儿,倒忽然开口了:“其实我早就知道问谁也没用。谁都不表态,都怕往后落埋怨。只有大哥说了一句:‘三十四岁了,比你大十一岁呢。’我爹说:‘男人大十几岁不算啥,大二十几岁的也有的是,只要人老实。男人大点儿的好,知道疼人。’大嫂子这才说了一句:‘猴儿跟羊,属相倒是不克。’再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就都不说话了。问急了,都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大主意要我自己拿。”

“那么你自己的主意呢?”我听她说话大喘气儿,不由得有几分好笑。

“我这不是正在考虑么?”

“那么我告诉你:去新疆的名单已经公布了。没有焦师傅,有我。现在让我们休息三天,星期三上午九点集中,等待上火车。我已经问过兵团来的政委,他说如果你肯去,适合你干的活儿多得很,不一定非干农田活儿。去与不去,你拿个准主意吧。”

她听了,眼睛一睁:“那么急呀!刚才在大门口,你怎么不早说?”

这一回,轮到我不着急了,慢吞吞地回答说:“还有整整三天时间呢,急什么?你要是同意去呢,我到你家里去,见见你家里人,然后咱们准备准备要带走的东西;你要是不去呢,我光棍儿一根苔,倒是没什么可准备的了,陪你在天坛玩儿半天,也算是咱们认识一场。”

她倒是真急了,站住了说:“你这个人哪,怎么连一点儿火性也没有?时间这么紧,哪还有心思玩儿啊?咱们这就上我家吧。”

“你还没说你究竟去不去新疆呢。”

“嗨,没时间考虑了。不跟你走,又怎么办呢?是好是赖,听天由命吧。”

我笑笑:“不忙上你家。既然进来了,总得到一下祈年殿,没有就这样打回票的道理。咱们从这里慢慢儿走到祈年殿,大约要走十几分钟,你还有时间多考虑考虑。到了祈年殿,你要是不反悔,咱们在那里照一张相,就算是订婚纪念;你要是反悔了呢,咱们绕祈年殿转一个圈儿,然后出大门各奔东西。你看怎么样?”

“你这个人,真沉得住气儿!”

话虽然这样说,她还是继续朝前走了。不过那步子明显比刚才快了许多。

到了祈年殿,我问她:“咱们是照相呢?还是绕着祈年殿转一圈儿?”

她白了我一眼说:“先照个相,再转上一圈儿!时间抓紧点儿,你第一次上我家,总还得买上点儿东西吧?”

“照相”,表示要跟我结婚;“转上一圈儿”,表示要跟我分手。这个似乎还挺迷信的姑娘,怎么就不顾忌“口兆”?难道她真的早就估计到,我们是先结婚,然后分手?

不过这话我不能说出来。至少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们找了个摄影师,在祈年殿前照了一张相。当时彩照还是“高档奢侈品”,我们照的是二寸黑白的。按照他们的规定,本应该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取,我跟他说明:星期三我们就要上新疆,请他尽量提前。摄影师这才答应,让我们星期二下午到西门门口取。

照完了这张相,她就算是我的媳妇儿了。尽管法律上还没有正式承认。我想想也有点儿可笑:找个对象,简直比买条毛巾、买双袜子还简单。买毛巾、袜子还要挑一挑呢,这可好,人家给什么你就得拿什么,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要和不要两个答案。我是个很富于感情的人,但是命运之神偏偏这样捉弄我,让我结两次婚,却不让我在婚前谈一次恋爱。第一次结婚,比我大五岁的怡,我一直叫她姐姐,进了一次电影院,出来就成了我爱人,在此之前,我们连一封情书也没写过,连一句“我爱你”也没说过。用一句哲学的语言来说,就叫做没有“渐变”,就发生了“突变”。今天的事情也一样。三天前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究竟是啥模样呢,仅仅见了一面,吃顿饭,进了一次公园,第二次见面,买卖就拍板成交了。世界上的事情,还有比讨老婆更简单的吗?这时候,我才真正相信“气迷心”两天中见了三个姑娘任他选择的事情并不是旷古未有的稀罕事儿了。

用哲人的话来说,爱人是极难找的,因为她必须是你的另一半儿;用丁玲的话来说,老婆是最好讨的,因为只要是“人,女人,活女人”,就都可以成为老婆,芸芸众生,人尽可妻,怎么会存在“找不到老婆”这样的事情?

看起来,琴是个办事挺有主见的人。“正名”以后,她立刻以主妇的身份吩咐:“时间紧,咱们别在这里耗着了。我这就回家,通知家里。你不是骑车来的吗,你到朝内菜市场买点儿酒菜和糖果,不要太好的,可要多买些,我家人口多,特别是小将多。”

现在我成了“粮草先锋”,只能听从“主帅”的调遣了。

出了大门,她问我:“现在几点了?”我看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她接着发话:“你抓紧点儿,我一点钟到三间房车站等你。”

我要送她上汽车,她又发话了:“你快办你的事情去吧,我坐车,你骑车,我比你快。”

我只好遵命。我到朝内菜市场去转了一圈儿,买些什么菜呢?太贵的买不起,可又不能全买素菜,琢磨了半天儿,想到农村人最爱吃肉,就买了一个猪头、四只猪蹄、一副猪肠子、一挂心肝肚肺和四斤肋条肉──我听人家说过,在北方农村,一头四蹄一刀肉加上一副下水,这是象征整头猪的。此外,又买了几条白鲢和一些菠菜、莲藕、柿子椒、胡萝卜之类的蔬菜,总之是采购顺利结束,车把上、后货架上都满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上饭馆吃饭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买了三个芝麻烧饼,这才一边吃着,一边蹬着,出了朝阳门,往三间房而去。

当时的三间房,还是孤零零的一个村子,村外马路两边都是农田,不像现在这样,马路两边都是房屋和商店,究竟哪儿到哪儿算是三间房的范围,根本分不出来。我还没到三间房车站,远远地就看见琴在车站旁边等我。看见我车前车后都装满了,这才笑着迎了上来,第一句话就问:“烟和酒你都买了么?”

我一拍脑门儿,连喊“抱歉”。我自己不抽烟不喝酒,进菜市场只知道买菜,却把这件大事儿给忘了。虽然今天女婿还是初次登门,但行的却是订婚甚至就是结婚的仪式,喜酒喜酒,酒是第一要素,缺少不得,香烟和喜糖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糖果是琴走前交代过的,我没忘记,可是真把烟酒都忘记了。幸亏是她一个人出来迎我,又没忘记检查一下所购的东西,要不然,今天的“怯”可就露大了。

好在三间房也算是个大村子,副食店、百货店都有。我把车子推到副食店门口支上,让琴看着,我进去买了一条海河牌香烟,两瓶二锅头、两瓶葡萄酒,就便又买了点儿香蕉、苹果、梨,这才两手提溜着走出店来。

我把刚买的东西递给琴,意思是我来推车子。不料她接过东西去,歪了歪嘴,指着梨说:“你买这个干什么?”

我说:“香蕉、苹果不解渴,这个水大。”

她白了我一眼:“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买这个,不吉利。”

我突然想起,一九五六年秋天我和怡结婚的时候,婚礼上散发的糖果水果中,也有梨。难道真是因为不吉利,这才导致我们分手么?不过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这些,所以仍然振振有词地说:“别信那个。无产阶级,无所畏惧嘛。”

她犹豫了一下,可能因为我已经买来了,既不能退,又舍不得扔,只好作罢。

她家住在三间房村的最东面,离马路边不远,在一家自行车铺旁边拐进一条小胡同,只走二十来米,就到了。迎面是一个篱笆门,门里面是一个挺大的园子,种着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之类。园子的北面是一溜儿五间平房,中间三间破旧的是正房,东西各有一间矮小的披屋──所谓“披屋”,是正房盖好以后另搭的小屋,比正房要矮得多。东披屋的东面,还有一间更矮的棚屋,没有前脸儿,里面砌着锅台,那是厨房。

首先出来迎接的是一条大黑狗,冲我汪汪地叫了几声,可能是因为女主人就在旁边,所以并不扑上来。琴喊了一声:“黑子,别叫!”那狗果然就没喊,乖乖儿地跑进篱笆门里面去,在墙脚趴下了。听见狗叫,一下子从门里涌出一大帮人来,男女老少,足有十几个,其中有一个清瘦的老人,年约六十上下,当然是琴的父亲,其余的估计都是琴的哥嫂弟妹以及她所说的“小将”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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