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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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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吃的农村粮,拿工分,每月只三十六块钱的补助……"
王秋赦在镇革委办公室里,面对着县委的两份"摘帽改正"材料,拿不起,放不下。

办?还是不办?拖着,等等看?可是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报纸上天天登,广播里天天喊,你王秋赦不过是个眼屎大的"工分镇长",颈骨上长了几个脑壳?
"娘卖乖,这么讲,秦书田右派改正,胡玉音改变成分,供销社主任复职,税务所所长平反……还有'北方大兵'谷燕山哪!带出来这么一大串。

十几、二十几年来山镇上谁没有错?就只那个'北方大兵'谷燕山好像没大错。

但若不是十几年来这么斗来斗去,自己能斗到今天这个职务?还不是个鸡狗不如的'吊脚楼主'?要一分为二哪,要一分为二。"

王秋赦最为烦恼的还不是这个。

他还有个经济利害上的当务之急:要退赔错划富农胡玉音的楼屋,镇革委早就将"阶级斗争展览室"改做了小小招待所。

小招待所每月有个一两百元的收入,又无须上税,上级领导来镇上检查、指导工作,跟兄弟单位搞协作,大宴小宴,烟酒开支,都指望这一笔收入。"

向胡玉音讲清楚道理,要求她顾全大局,楼屋产权归还她,暂时仍做小招待所使用,今后付给她一点房租,五块八块的,估计问题不大……"
王秋赦迫在眉梢的经济问题还有一个,就是要退赔社教运动中没收的胡玉音的一千五百元款子。

十几年来,这笔款子已经去向不明。

前些年自己没有职务补贴,后些年每月也只三十六元,吃吃喝喝,零碎花用,奉送各种名目的礼物……哪里够?你当王秋蛇还买了一部印票机么!
"娘卖乖!这笔款子从哪里出?从哪里出?先欠着?对了,先欠着,拖拖再说。

十几年来搞政治运动,经济上是有些模糊……一千五百元当初交在了谁手里?谁打了收据?哈哈,一笔无头账,糊涂账……胡玉音,党和政府给你平了反,昭了雪,恢复小业主成分,归还楼屋产权,还准许你和秦书田合法同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话虽这样讲,王秋赦的日子越来越难混了。

近些日子新街、老街出现的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也于他十分不利,纷纷传说上级即将委任"北方大兵"谷燕山为镇委书记兼镇革委主任。

上级并没有下什么公文,但居民们已经在眉开眼笑了。

这人心的背向,王秋赦不痴不傻,是感觉得出来的。

真是如芒在背,如剑悬颈。

如今他也不敢轻易在大会小会上追谣、辟谣、肃谣了。

打了几次电话到县委去问,县委办公室的人也含糊其词,没有给个明确的回答。

他神思恍惚,心躁不安,真是到了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的地步了。

他经常坐在办公室里呆痴痴地,脸色有些浮肿,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他念些什么。

他神思都有些迷离、错乱……有一天,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老子不,老子不!老子在台上一天,你们就莫想改正,莫想平反!"
四义父谷燕山
就是在大劫大难的年月,人们互相检举、背叛、摧残的年月,或是龟缩在各自的蜗居里自身难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义和忠诚并没有泯灭,也没有沉沦,只是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方式。"

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

那一年,铁帽右派秦书田被判刑劳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劳动。

老谷好些日子胆战心惊,因为他给这对黑夫妻主过媒。

但后来事实证明黑夫妻两个还通人性、守信用,并没有把他老谷揭发交代出来,使他免受了一次审查。

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会丢掉了党籍、干籍。

就是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着老北风,落着鹅毛雪。

老谷不晓得又是在哪里多喝了二两回来,从老胡记客栈门口路过,忽然听见里头"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声音很惨,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

胡玉音这新富农婆要生产了?"这念头闪进了他脑瓜里。

他立即走上台阶,抖了抖脚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铺门。

门没有上闩。

他走进黑古隆冬的长铺里,才在木板隔成的卧室里,见昏黄的油灯下,胡玉音挺着个大肚子睡在床上,双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满头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晕过去了。

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吓醒了。

他一个男子汉从来没有经见过这场合:
"玉音,你、你、你这是快、快了?"
"谷主任,恩人……来扶我起来一下,倒口水给我、给我喝……"
谷燕山有些胆战,身上有些发冷,真懊恼不该走进这屋里来。

他摸索着兑了碗温开水给胡玉音喝。

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给她擦了汗。

胡玉音就像个落在水里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见到了一块礁石一样,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
"谷主任,大恩人……我今年上三十三了……这头胎难养……"
"我、我去喊个接生婆来!"谷燕山这时也急出一身汗来了。

"不,不!恩人……你不要走!不要走……镇上的女人们,早就朝我吐口水了……我怕她们……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娘啊,娘啊,你为什么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

莫讲泄气话。

痛,你就喊'哎哟'……"谷燕山这个北方大兵,顿时心都软了,碎了。

他身上陡涨了一股凛然正气,决定把拯救这母子性命的担子挑起来,义不容辞。

什么新富农婆,去他个毬!老话讲: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

顶多,为这事吃批判,受处分。

人一横了心,就无所疑惧了:"玉音,玉音,你莫急。

你若是同意,我就来给你……"
"恩人……大恩人……政府派来的工作同志,就该都是你这一色的人啊,可他们……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有你在,我今晚上讲不定还熬得过去……你去烧一锅水,给我打碗蛋花汤来……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昕人家讲,养崽的时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谷燕山就像过去在游击队里听到了出击的命令一般,手脚利索地去烧开水、打蛋花汤,同时提心吊胆地听着睡房里产妇的呻吟。

不知为什么,他神情十分振奋,头脑也十分清醒。

他充满着一种对一个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

柴灶里的火光,把他胡子拉碴的脸块照得通红。

他觉得自己是在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带点神秘性。

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竞一下子这么劲冲冲、喜冲冲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里喝下一大碗蛋花汤后,阵痛仿佛停息了。

她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好像有点羞涩似的。

然而产妇在临盆前,母性的自慰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却步。

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体是无所畏惧的。

胡玉音半卧半仰,张开双腿,指着挺得和个大圆球似的肚子说:"这个小东西,在里头踢腿伸拳的,淘气得很,八成是个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爷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这个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过来的人,竟讲出一句带迷信色彩的话来。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这铺里,邦硬了,都没有人晓得……"胡玉音说着,眼睛蒙蒙咙咙的,竟然睡去了。

或许是挣扎、苦熬了一整天,婴儿在母体里也疲乏了。

或许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暂的憩息。

谷燕山这可焦急起来了。

他一直在留心倾听公路上有无汽车开过的声音。

胡玉音睡下后,他索性转出铺门,顶风冒雪来到公路上守候。

哪怕是横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随便哪一辆夜行的车子截住。

过了一会儿,雪停了,风息了。

满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

谷燕山双手笼进旧军大衣里,焦急地在雪地里来回走动……这时刻他就像一个哨兵。

是啊,当年在平津战场上,他也是穿着这件军大衣,也是站在雪地里,等候发起总
攻的信号,盼望着胜利的黎明……日子过得真快,世事变化真大啊!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对他本人来说都是一个谜,一个百思不解的谜。

二十多年前,他站在华北平原的雪地里,是在以浴血奋战来迎接一个新国家、新社会的诞生;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是站在南方山区小镇的铺着白雪的公路上,等候着一辆过路的汽车,用以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

然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的生命?黑五类的后代,非法同居的婴儿,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种罪
孽……世事真是太复杂、太丰富了,解释不清。

他不时地回过头去望望老胡记客栈。

他急切地盼着听到汽车的隆隆声,见到车灯在雪地里扫射出的强烈光柱。

前些时他还为了汽车带来的尘土、泥浆而诅咒过。

可如今他把汽车当作了解救胡玉音母子性命、也是解救他脱离困境的神灵之物。

可见无论是物质的文明还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诅咒不得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拦下了一辆卡车,而且还是解放军部队上的。

一年前附近山洞里修了座很大的军用地下仓库。

解放军驾驶员听着这位操着一口纯正北方话的地方干部模样的人解释了情况,就立即让他上了车,并把车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刚把胡玉音连扶带架,塞进了驾驶室,胡玉音的阵痛就又发作了,在他怀里痉挛着,呻吟着。

多亏了解放军战士把车子开得既快又稳,径直开进了深山峡谷的部队医院里。

胡玉音立即被抬进了二楼诊断室。

安静的长长的走廊里,灯光净洁明亮。

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护士,在一扇玻璃门里出出进进,看来产妇的情况严重。

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门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诊断室就像仙阁琼楼,医生、护士就像仙姑仙子,他这个俗人不得进入。

不一会儿,一位白大褂领口上露出红领章的医生,拿着个病历卡出来找他,直到军医解下大口罩,他才发觉是个女的,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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