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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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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玉音发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赖以哺育后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铁丝穿起来没有?读者不忍看,笔者不忍写。

反正比这更为原始酷烈的刑罚,都确实曾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下叶的中国大地上发生过。

遵照上级的战略部署,公社的"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秦书田、胡玉音这对黑夫妻立时成了开展运动的活靶子,反革命犯罪典型。

在芙蓉镇圩坪戏台上开了宣判大会。

反动右派、现反分子秦书田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反动富农婆胡玉音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有身孕,监外执行。

芙蓉镇上许多熟知他们案情的人,都偷偷躲在黑角落流泪,包括黎满庚和他女人"五爪辣"都流了泪。

他们是立场不稳,爱憎不明,敌我不分。

他们不懂得在和平时期,对秦书田这些手无寸铁的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他们不懂得若还秦书田、胡玉音们翻了天,复了辟,干百万革命的人头就会落地,就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秦书田就会重新登台指挥表演《喜歌堂》,把社会主义当作封建主义来反,红彤彤的江山就改变了颜色,变成紫色、蓝色、黄色、绿色。

胡玉音就会重新五天一圩,在芙蓉镇上架起米豆腐摊子,一角钱一碗,剥削鱼肉人民的血汗,再去起新楼屋,当新地主、新富农。

秦书田、胡玉音被押在宣判台上,态度顽固,气焰嚣张,都没有哭。

几年来,他们已经被斗油了,斗臭斗滑了,什么场合都经见过,成了死不改悔的顽固派,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社会基础。

秦书田不服罪,不肯低头。

胡玉音则挺起腰身,已经耀武扬威地对着整个会场现出她的肚子来了。

劣根孽种!审判员在宣读着判决书。

公检法是一家,高度一元化,履行一个手续。

民兵暂时没有能按下他们的狗头。

胡玉音、秦书田两人对面站着,眼睛对着眼睛,脸孔对着脸孔。

他们没有讲话,也不可能让他们讲话。

但他们反动的心相通,彼此的意思都明白: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

"放心。

芙蓉镇上多的还是好人。

总会熬得下去的,为了我们的后人。"

第四章今春民情(一九七九年)
一芙蓉河啊玉叶溪
时间也是一条河,一条流在人们记忆里的河,一条生命的河。

似乎是涓涓细流,悄然无声,花花亮眼。

然而你晓得它是怎么穿透岩缝渗出地面来的吗?多少座石壁阻它、压它、挤它?千回百转,不回头,不停息。

悬崖最是无情,把它摔下深渊,粉身碎骨,化成迷蒙的雾。

在幽深的谷底,它却重新结集,重整旗鼓,发出了反叛的吼叫,陡涨了汹涌的气势。

浪涛的吼声明确地宣告,它是不可阻挡的。

猕猴可以来饮水,麋鹿可以来洗澡,白鹤可以来梳妆,毒蛇可以来游弋,猛兽可以来斗殴。

人们可以来走排放筏,可以筑起高山巨壁似的坝闸截堵它,可以把它化成水蒸气。

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它汇流巨川大海的志向。

生活也是一条河,一条流着欢乐也流着痛苦的河,一条充满凶险而又兴味无穷的河。

人人都在这条河上表演,文唱武打,红脸白脸,花头黑头。

人人都显露出了自己的芳颜尊容,叫做"亮相"。

夫人揭发首长。

儿子检举老子。

青梅竹马、至友亲朋成了生死对头。

灵魂当了妓女。

道德成了淫棍。

人性论、人情味属于资产阶级。

群众运动,运动群众。

运动群众的人自己也被运动。

地球在公转和自转,岂能不动?念念不忘你死我活。

权力
的天地只有拳头那么大,岂能人人都活?右派不臭,左派能香?史无前例、规模空前的"左"的竞走啊,"左"的赛跑。"

右"就像无所不在的幽魂鬼怪,必须撒下天罗地网来擒拿。

从穿衣吃饭,香水,发型,直到红唇皓齿,文件报告,无休无止的大会小会,如火如荼的政治洪流,都是为着灭资兴无。

直到公社社员房前屋后的南瓜、辣椒是资本主义。

应该种向日葵,向日葵有象征性。

但谁嗑瓜子有罪。

谁说没有资本家?从发展的观点看小摊贩就是资本家。

自留地、自由市场就是温床。

应当主动出击。

寸土必争,寸权必夺。

把资本主义消灭在萌芽状态、摇篮里。

难道要等着它蓬蓬勃勃、泛滥成灾?户户种辣椒、南瓜卖(南瓜还可以酿酒),集体田地不是会荒芜?辣椒、南瓜就成为灾害。

粮和钱、穷和富有个辩证关系。

如果人人都有钱、都富,生活水平都赶上、超过了解放前的地主、富农,饱食终日,谁还革命?谁还斗争?还有什么阶级阵线?干部下乡,蹲点搞运动,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孤立打击谁?还怎么搞人员的政治排队?怎么能没有了这法宝、仙杖啊。

贫下中农就是贫下中农,他们应当永远是大多数。

他们上升成了中农、富裕中农,天下大乱,革命断送。

中国的问题成堆,是一个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

解决问题必须找到一把万能钥匙:斗。

自上而下,五、六年一次,急风暴雨,斗斗斗。

其乐无穷,上了瘾。

你看看:斗,像不像一把古老的铜挂锁的钥匙?中国方块字几经简化,却还保存着一点象形文字的特征。

山海关城门,故宫禁苑,孔子文庙,乡村祠堂,财老倌的谷仓、钱柜,乡公所土牢、水牢的铁门,都是一个形状的铜挂锁,一把大同小异的铜钥匙:斗。

真是国粹国宝,传世杰作。

叫做斗则进,不斗则退、则修。

斗斗斗,一直斗到猴年马月,天下一统,世界大同。

但马克思主义日月经天,山河行地,光辉永在,决不会被一个膨胀了的"斗"字所简化、缩小、代替。

历史有其自身的规律,决定着人类社会万事万物的扬弃、取舍。

多么的严峻
无情啊!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历史就在神州大地上打了一个大惊叹号和句号。

接着又出现了一长串的大问号。

党的"三中全会"扭转乾坤,力排万难,打破坚冰。

生活的河流活跃了,欢腾了。

应当说,即便是人们在盲目、狂热地进行着全国规模的极左大竞赛的年月,时间的河流,生活的河流还是在前进,没有停息,更不是什么倒流。

偏远的五岭山脉腹地的芙蓉镇,也前进了。

芙蓉河上的车马大桥建成了,公路通了进来。

起初走的是板车、鸡公车、牛车、马车,接着是拖拉机、卡车、客车,偶尔还可以看到一辆吉普车。

吉普车一来,镇上的小娃娃就跟着跑,睁大了眼睛围观。

一定是县委副书记李国香回"根据地",来检查指导工作。

跟随大小汽车而来的,是镇上建起了好几座工厂。

一座是造纸厂,利用山区取之不尽的竹木资源。

一座是酒厂,用木薯、葛根、杂粮酿酒。

据说芙蓉河水含有某种矿物成分,出酒率高,酒味香醇。

一座铁工厂,一座小水电站。

这一来,镇上的人口就像蚂蚁搬家似的,陆续增加了许多倍。

于是车站、医院、旅店、冷饮店、理发馆、缝纫社、新华书店、邮电所、钟表修理店等等,都相继出现,并以原先的逢圩土坪为中心,形成了十字交叉的两条街,称为新街。

原先的青石板街称为老街。

芙蓉镇成立了镇革命委员会,成为一级地方政府,却又尚未和公社分家,机构体制还有点乱。

镇革委会主任就是王秋赦。

居民们习惯称他为王镇长。

镇革委会下设派出所、广播站,还有几科几办。

叫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派出所管理全镇户籍人丁,打击投机倒把,兼训练全镇武装民兵,侦破"反标"案件多起。

广播站则在新街、老街各处都安了些高音喇叭,后又在各家各户墙上都装了四方木匣,早、中、晚三次,播放革命样板戏、革命歌曲,以及镇革委的各种会议通知、重要决议,还有本镇新闻。

本镇新闻内容丰富,政治色彩浓烈,前些年是联系实际批林批孔,批儒评法,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宣传本镇"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接着是宣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既定方针"。

如今呢,还是同一个女广播员,操着同一口夹了本地腔的普通话,按本镇革委会定下的口径,在深揭狠批林彪、"四人帮"的滔天罪行,批极左路线,讲十年浩劫;在宣传抓纲治国、新时期总任务,在号召新长征、"四化"建设。

高音喇叭的功率很大,在声音的世界里占压倒优势,居统治地位,便是街道上的汽车、拖拉机、铁工厂的汽锤、造纸厂的粉碎机所发出的声音,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退避三舍。

新街、老街,街坊邻居们站在当街面对面地讲话都不易听见,减少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利于治安管理。

前进中自然会出现一系列的新问题。

没有公路就没有汽车,没有汽车就扬不起滚滚浊尘。

如今汽车、拖拉机从泥沙路面上一开过,满街黄蒙蒙的飞灰就半天不得消失,叫做"扬灰路",系"洋灰路"的谐音。

老街还好点。

新街的屋脊、瓦背、阳台、窗台,无不落了厚厚一层灰。

等到大雷雨天气才来一次自然清洗。

新十字街没有下水道,住户、店铺,家家都朝泥沙街面泼污水。

晴天倒还好,泥沙街面渗水力极强。

一到落雨天,街面就真正的成了"水泥路",汤汤水水四方流淌。

那些喜欢雨天飞车的司机们,更是把泥块、泥水飞溅到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墙壁、玻璃门窗无不溅满了星星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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