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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梁晓声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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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需要极度耐心的等待中吃光了所有吃的东西。肠胃饱了。湿衣服被身体烘干了。太阳出来了。人人都觉得暖和些了,便有兴致高唱革命歌曲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几名解放军都很善于鼓动情绪。领唱,挥舞手臂打拍子,拉歌,将人人的情绪都鼓动得火炭般热!歌声此起彼伏。一曲高过一曲。一阵比一阵唱得来劲儿,唱得亢奋。

街道两旁的居民,出不了院儿,开不了门。一户户的窗口贴着一张张性别不同年龄不同的脸,没够地往外瞧我们。有人渴了,向他们讨水。他们就打开窗子,捧出一杯杯热水,茶水。讨吃的,他们也极慷慨地给予。道谢,他们都说不用谢,招待外地红卫兵,是首都居民的本分。当年红卫兵中有手表的可不多。几名解放军战士也没手表。那位营长倒是戴着块手表。可大家都不愿向他问时间,怕他轻蔑我们的耐心。便不隔多时,敲窗子问一次屋里的首都居民。他们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有些老人和孩子,则主动地打开窗子,一次次向我们报时间:

“八点半了!”

“九点!”

“九点二十五!”

“九点四十五!”

“十点啦!”

于是满街一片欢呼声:

“十点啦!十点啦!”

“我们最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啊!”

欢呼过后,队伍还不见动。满街的红卫兵骚乱起来。

解放军努力安抚,说是刚刚接到通知,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身体不适,检阅我们的时间有所推迟。

仿佛一盆凉水泼向众人头上,满街红卫兵的情绪顿时低落。都唯孔毛主席因身体不适,登不上天安们城楼,这一天检阅不成我们。

等呵等呵,至中午十一点半,拥挤在那条长街里的我们的“杂牌军”,在正规军的带领下终于又开始走动。

东四大街(也可能是东单大街)被红卫兵的对伍水泻不通地占领了。三十人一横排,浩浩荡荡,不见头,不见尾,跑一阵停一阵地前进。

能听到《东方红》雄壮的乐曲声了。

天公作美。夜间虽然寒冷,白天竟晴空万里,红日当头。

转上通向天安门的马路,队伍由三十人一横排而六十人一横排了。各路大军总汇合,欢呼“万岁”的声浪从前方黑鸦鸦的人头上滚将过来: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如远闻海潮。

欢呼声仿佛在招唤我们,盖住了解放军统一步伐的口令。对伍乱了。没有对形了。变成一股人流,一阵阵势不可栏地向前汹涌,一阵阵冲到了铜墙铁壁似的,以更汹涌的反力卷荡回来!

终于,我望见天安门了!

终于,我接近天安门了!

天安门城楼空空荡荡。毛主席呢?毛主席为什么不在天安门城楼上啊!

毛主席已然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一个多小时了。他老人家累了。他老人家需要去休息休息。

看见了毛主席的,还再想看见。没看见毛主席的,不甘心没看见。天安门前拥挤着成千上万的红卫兵!真是成千上万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我们要见毛主席!”

“我们要见毛主席!”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喊啊,叫啊,哭啊。那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狂热场面!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汇成的人海,在天安门广场拧出海底谷裂般的漩涡!每个人都象一颗小石子,在巨大的漩涡中打转。不升。也不沉。背朝天安门或面朝天安门,全不由己,只有顺着那股漩涡转。

《东方红》乐曲又响起来了!

天安门城楼上出现了人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位男女播音员,以无比激动的语调现场直播到:“红卫兵小将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休息了片刻,现在,与他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又并肩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他老人家精神昂然,面带微笑,神采奕奕!……”

人海喧啸了。群情鼎沸。“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在天安门广场上空回荡。

也许我离得太远了,也许天安门城楼太高了,出现在我眼中的毛主席,只是半截身影。

沐浴着下午的阳光。他老人家的身影,没我预先想象的那么高大。站在天安门城上,在我们的仰视中,甚至可以说显得很小。而站在他身旁的“林副统帅”,简直显得渺小了。毛主席的身材在所有天安门城楼上的人中毕竟最高大,所以我还是一眼就判断出了哪一个是他老人家的身影。并且别的人一登上天安门城楼都各就各位站立不动,都站得很靠后,只能隐约看到些头。所以实际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成千上万红卫兵能仰望到的,也就只有毛主席和他老人家的“最亲密的战友林副统帅”。

毛主席显然也非常兴奋,一会儿走向东侧,一会儿走向西侧,一会儿伫立在天安门城楼中央国徽之下那个地方。不停地走动。不停地挥手向红卫兵致意。时而挺身远眺,仿佛在注视天安门对面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时而俯身低视,仿佛要同仰视他的观礼台上的红卫兵们交流什么感情。“林副统帅”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毛主席。毛主席走向东侧他跟随到东侧。毛主席走向西侧他跟随到西侧。毛主席站住他亦站住。毛主席远眺他亦远眺。毛主席俯身他亦俯身。毛主席挥手,他挥语录。我们能仰到毛主席的上半身,却只能仰到他的头和肩。尽管离得远,尽管毛主席站得高,他老人家的身影毕竟显得伟岸,而他“最亲密的战友”却象个侏儒。

忽然,毛主席摘下军帽,在天安门城楼西角又一次俯身,手臂大幅度地挥了一下,又挥一下,并用他那很重的湖南口音高呼:“红卫兵万岁!”

“林副统帅”也摘下了军帽,也来回挥了两下,由于身材矮小,手臂被天安门城楼栏杆所挡,又想象毛主席那样大幅度的挥动,却不能够,仿佛居高临下的捞取什么似的。

他也高呼:“红卫兵万岁!红卫兵万万岁!”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着魔了!万语万言变成了一句话,有拍节地喊叫: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成千上万条手臂,挥动成千上万本宝书。“红雨随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又开始播音:“红卫兵小将们,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请继续往前走,请发扬崇高的革命风格,使后面的小将能够顺利地通过天安门,幸福地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

女播音员广播完,男播音员接着广播,语意相同。

一股人流以湍水决堤之势汹涌过来,冲走了广场上累卵石般的一批,取而代之,积石累卵。

我随被冲走的那股人流,一直“流”到电报大楼,才算能够选择方向自己步行了。

人们好象一离开天安门广场,一离开那种人的漩涡,那种如梦如幻的场面,顿时也就个个全部恢复了常态,匆匆地散向四面八方。使人感到被检阅是一个“任务”,他们盼望的这一天实际上是盼望早点完成这个“任务”。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就可以离开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去福建,去西安,去一切他们想去的城市和地方了。南方的大抵要往北方去。

北方的大抵要往南方去。

今天他们如愿以偿,“大功告成”。某些人的心情,与其说兴福,毋宁说轻松。

许许多多红卫兵的鞋被踩掉了。有的两只鞋都被踩掉了,光着双脚从哪里来的走回哪里去,一个个“赤脚大仙”般招摇过市。有的被踩掉了一只鞋,或者拎在手中,或者仍穿着脚上的一只,怪滑稽的。没遭到这个“损失”的,就瞧着他们的笑话,揶揄着他们大寻开心。

我光着双脚回到了地质博物馆,为自己“损失”了一双半新的“解放”鞋闷闷不乐。更是发愁,因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亲。父亲很久没往家中写信了。我要亲眼看到他现在的“下场”怎样。倘他在受折磨,我决心留在他身边,陪伴他,给他些慰藉。总不能光着脚出现在父亲面前,使父亲见了我伤心啊!

正愁得没法儿,一个上海的红卫兵,凑过来与我商议,要拿一双新布鞋,换我抢到手那块矿石。

那是很好的纪念品。但换一双新布鞋还是很合算的。遗憾的是他那双布鞋我穿着太大。

我遗憾了半天,他也遗憾了半天。

傍晚,听人说,首都体育场(或者是另一个体育场,记不清了)摆满了鞋,在被检阅中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认领。

吃过晚饭,光着双脚去了体育场。偌大的足球场地上,一圈一圈摆了几十圈鞋,起码两三千只。还真有不少红卫兵去认领。

天色以暗,我从最外圈绕到最里圈,没寻找到我那双鞋。那是“解放”鞋的时代,两三千只中,半数是“解放”鞋。而且,我的鞋,绝不可能成双成对地摆在一起,哪里辩认得出来呢?

一个毛主席的“小老乡”对我说:“寻么子么,哪双‘孩’合脚,穿去就是了哟!天下红卫兵一家子嘛,你穿我么我穿他!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么,莫啥子关系哟!”

受他启发,一只只往脚上穿,试了二十来只,终于两脚都选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样的“解放”鞋,很新。旧鞋换新鞋,占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后来者一眼认出,忙不迭地就离开。

乘错了车,又到了天安门广场。检阅早已完毕,仍有不少人,在红墙下干着什么。走近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红墙上的红粉。抹了,再往笔记本上按下一个个指印或掌印。不消问,那也是一种留取纪念的方式。红墙人手够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底色,难看极了。

我也挤上去抹。抹了一手红粉,才想起身上跟本未带笔记本。觉得没趣,又无处洗手,更无手绢(十七岁的我还不懂随身带手绢是一种文明的教养),从地上捡起团肮脏的纸擦擦了事。

又见一群人忽地围拢起来。不免又好奇。又挤进人墙看究竟。原来被围拢的是两位蒙古少女。围拢他们的人认定她们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两位为救集体的羊群而与暴风雪博斗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纷纷将笔记本和手绢塞给她们,让她们用蒙文签名留念。她们不懂汉话,也不会说汉话,却明白人们的意思,认认真真地用蒙文签名,满足大家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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