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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文魁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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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高句丽人终究还是没有趁夜攻城。而时公子逃得残生,上城以后,望见仍然只有阿飞一个人挺腰站着,而且左手弓仍在,右手箭已空,立刻就心下了然。他许诺说:“若能逃得性命,必有厚报!”

时公子虽然满身是血,其实受的伤倒并不算重,也就屁股上扎了一箭,左肩胛骨上挨了浅浅的一刀。据他自己说,冲入敌阵,斩杀了数十人,终于寡不敌众,负伤而回,可是阿飞压根儿就不带信的——从时公子离开城下的光亮,到他再回到光亮中,有两分钟没有?刨掉来回跑路的时间,就算高句丽人排着队等他来杀,够砍几十刀或者捅几十枪的时间吗?

当然啦,完全没必要去揭穿时公子的谎言,阿飞还期待着跟时公子一起出城跑路呢。

果然,时公子回到城上,喘息略定,早有家人过来帮忙拔除箭矢,包扎好伤口。随即他朝城下望望,只见那名高句丽人骂得累了,早便驳马回去,外面星星点点,应该是敌人正在立寨,估计不会趁夜发起进攻。

于是时公子返回城下,招呼家人,就待往南门而去——马早就丢了,只好一瘸一拐的步行。阿飞扯起腿酸脚软的隔壁老王,也匆匆下城,跟在时公子左右。时公子瞟了他一眼,微笑道:“果然聪明。”

一行人匆匆向南门行去,不时有壮汉加入队伍,阿飞认得,原来是受命防守东、西两门的那些时家壮丁。有人低声向少主禀报说:“东、西两门均未发现敌踪,看起来,夷寇并无围城的打算。”

时公子点点头:“如此正好。”眼看就要赶到南门下,突然尘烟起处,一名土兵从后面疾奔过来,嘴里还喊着:“时公子休走!”时公子闻言大怒,“当”的一声又把长剑给拔出来了,看起来这兵若敢阻拦他出南门而逃,他能当场砍下对方的狗头来。

眼见那土兵气喘吁吁地奔到面前,一边捂着肚子频频弯腰,一边结结巴巴地禀报道:“夷寇,夷寇退了……”

“岂有此理!”时公子压根儿不信,心说这想赚自己继续守城的把戏也太低劣了吧,“就算不欲攻城,岂有夜晚退却之理?!”

“真、真的退了,”土兵解释说,“都打着火把而行,城、城上瞧得一清二楚……”

后来才知道,原来就在高句丽人侵入乐浪郡的同时,西面的辽东、玄菟二郡正好发兵前去攻打,因而敌军才会匆匆地连夜撤回。人生际遇就是这般无稽,往往当你觉得死定了的时候,会有绚烂曙光乍现,而当你觉得前面一马坦途的时候,倒可能走三步就跌进茅坑儿里去……

时公子终究还是个要脸的人——换了阿飞,我管你高句丽人退不退兵,反正这县城老子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了——因而暂且停步,并且派心腹出城去探查。众人就满腹忐忑地在街边坐了一夜,将近天明的时候才得到回报,说夷寇确实已经退去,四外二十里内再无一人一马。

阿飞同样不相信这些禀报——你们才几个人啊,能够摸黑一晚上探清楚一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第六章、双亲罹难

郡兵是三天后赶到的——倘若高句丽人坚持不退,估计这几天功夫,县城都够被屠个七八遍了——然后时公子就打算跟着郡兵返回郡治朝鲜去。临行前他叫来阿飞,对他说:“汝救了某的性命,某终身不忘——只是箭术尚须磨炼。”

阿飞红着脸给自己找理由:“这个……是弓太软,箭支也缺乏保养……”

其实高句丽人退去的第二天,隔壁老王就扯着他,打算返回穷坳去,但阿飞一方面害怕城外还有夷寇的游骑,现在就离城太过危险,另方面也存着万一的希望,时公子说“必有厚报”,不知道肯不肯兑现?

当下听了分辩,时公子淡然一笑——他此刻又恢复到了初见时从容镇定的翩翩佳公子形象,再不是那大黑天儿的打算出南门跑路时候的狼狈相了——指指阿飞须臾不肯离身的那张旧弓:“可惜县中并无好弓,便暂将此弓送与你吧,某会说与县尊知道。”

不要啊!阿飞在内心狂喊,你以为用一把破弓就能打发我了吗?而且这还不是你自己的财产,你得多吝啬才会想出这种借花献佛的毒计来啊!

不过还好,时公子还有后话:“某身边并无多少财货,但既有承诺,定不会食言。且留下几个字,你若有暇,便到朝鲜来寻我索取酬劳吧。”

说着话要来笔墨和一条竹片,写下一列工整的汉隶:“北海氏勋酬答夷民阿飞……”

阿飞在旁边看着他写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时公子不姓时……不对,根本就不是时公子,而应该是氏公子,话说这姓够少见的,而且还把老家青州北海郡标在名字前头,看起来这个氏氏家族颇有些来历啊。按道理说,后面就该写上报酬数额了吧,阿飞在内心不住地喊道:“黄金万两!黄金万两!不对……这种偏僻地方,就算地头蛇也没那么多钱,还是黄金百两吧,有百两我也就勉强认吃亏了。”

谁能想到,接下来氏公子竟然写道:“……酬答夷民阿飞钱一百五十立此为据。”

我去!才给一百五十钱啊,竟然还有零有整啊!原来你这条小命就才值一百多个大子儿啊!你这家伙得有多吝啬得有多贱格啊!阿飞差点儿就扑上去,抢过那条竹片来给氏公子开了菊花。

当然啦,他没这胆子,而且实话说,对于他这种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到一文钱的底层屌丝,一百五十钱就已经是笔庞大到喜大普奔的财富了。虽然阿飞并不清楚这时候这地方的物价状况,但估摸着,起码能让他们一家三口吃上一整年的饱糠。

后来他揣着这条竹片离开县城,隔壁老王跟在后面,不住口地询问氏公子究竟给了多少报酬,结果“一百五十钱”才刚出口,眼瞅着老王的眼神就不对了,腰肢一弯,手就不自觉地奔着路旁一块石头过去了,要不是阿飞及时大喝一声,又亮了亮手中的旧弓,估计老王就能当场“弑师”。

阿飞本打算回家打个招呼就出山奔朝鲜去,再怎么看不上眼一百五十钱,对于这时候的他来说,让他钻裤裆他都勉(kěn)强(dìng)干了。而且他开始考虑,一辈子窝在那穷山沟里,自己就算不被饿死也肯定闷死,而且随着这具新躯体逐渐长大,将会需要解决生理问题……

应该回去问问老爹,就他这超底层的条件,究竟是怎么把个四肢还算健全的女人骗到手的?

所以,他考虑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再跟氏公子套套磁,干脆上他家当奴才算了。虽然就理论上而言,农民是自由人,奴仆没有人身自由,但当肚子还都吃不饱的时候,鬼才期望什么自由哪。

然而才回到家,他就赫然见到了令人浑身发冷的一幕——原来所谓的家只有三面土墙,还有一面用柴捆来遮蔽风雨,如今柴捆散落了一地,三面土墙也不知道被何人、何物给砸塌了两面……

阿飞瞪大了眼睛,快步冲入屋内,然后便只见夷人爹妈全都倒伏在已经凝结了的血泊当中,两人后背都各有一条长长的伤口,皮肉翻卷了起来,狰狞恐怖得仿佛正择人而噬的恶魔血口一般!

阿飞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愣愣地站在那里,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甚至都冻结了。事实上,他和这对夫妇生活了仅仅一个冬天而已,这具躯体过往的很多记忆都仍然残留在他的意识当中,但情感却随着原主的逝去而并无遗存,也就是说,他与他们并无任何亲情可言。而且无论老爹还是老妈,平常的言语都非常之少,更从来没有与他们理论上的儿子有过任何情感方面的交流,这短短一个冬天,对阿飞来说,这对夫妇大概只是类似于房东的存在罢了。

然而终究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天,在人的一生中,一冬是如此短暂,但当身历其间,却又显得如此的漫长。更重要的是,无论前一世还是这一世,这都是阿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死亡,并且是这种悲惨的死亡……

在前一世中,他的父母很早就逝去了,那时候仅仅是个孩子的他,内心还无法存留足够理智的对待死亡的认识,然后是与朋友、女友的死别——对于在另一个时代又重新苏醒过来的他,或者不如说是生离。为此再难重聚的生离,他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来做心理建设,当这份悲怆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沉埋心底的时候,他却偏偏又经历了此世的死别。

他紧紧地盯着这两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而自己不仅四肢,甚至连脖颈、眼睑、瞳仁都似乎已同样地僵住了,想要移开视线,却又根本不能。那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再存在了,什么饥饿、寒冷、痛苦,似乎全都不再存在,并且从来也不曾存在过。脑海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隔壁老王无比悲怆的哭声,他是在哭自己那条老狗。

这应该是侵入乐浪郡的高句丽兵做的孽,不但杀了人,还搜光了两家仅有的一点点种粮,并且把隔壁老王家那条老狗烤熟吃掉了,连狗皮都已带走,光剩下一些布满牙印儿的残骨。

后来阿飞安慰老王说,未见得老狗就是被吃掉了,那满地散碎的骨头,也许是高句丽人自己猎得的狼獾,至于老狗,高句丽人见它擅长打猎,于是顺手牵了去。当然这话连他自己都绝对不信,老王却并未反驳,只是问他:“狼獾是啥了?”

最终,阿飞草草地挖了个坑,埋葬了那对理论上是自己爹妈的夫妇。在极度的震惊过后,他恢复得比那痛失老狗的隔壁老王要快得多,倘若他其实不是他,而是这具躯体的原主人,那肯定是个彻底冷血、冷酷的到连自己都要鄙视自己的家伙。

当他搬动那两具僵硬的尸体的时候,他只是感觉,自己是在背负着自己的尸体;当他把尸体搬入坑中的时候,他只是感觉,是他自己躺在那无比简陋的墓穴当中;当他向坑中填土的时候,他只是感觉,是在往自己的脸庞上泼撒灰土……

战争、混乱、死亡,这就是他所穿越来到的时代啊,这就是他所将要面对的几乎是必然的命运啊,这一切,难道就不能够改变吗?难道自己最终也会遭逢同样的命运吗?那么他们还有他来掩埋,自己又将会由谁来掩埋呢?会不会变成恶狼、乌鸦,甚至只是蚂蚁口中之食,就这样了无声息地诞生,然后又了无声息地腐烂……

坟坑填实了,阿飞拆下木耒的铲部,竖在坟上,然后端起石刀来想要刻几个字,却又不知道刻什么才好——他并不清楚爹妈的名字,平常他们只是简单地用“你”来互相称呼而已。最后,他只好艰难地刻了宋体的“考”和“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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