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原振挟系列 > 第十五卷 寻找爱神

第2章

在海上漂流的人,遭遇的大灾难之一,是食水消耗尽了。

极目望去全是水,可是那是人不能饮用的水。人只好望著大量的水,而忍受缺水的

痛苦煎熬。

突然之间,一个年轻人声音嘶哑地大叫了起来,一面叫著,一面扑向船舷。几个上

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要去干甚么,可是却无力去阻止他。

小木船由于他激烈的动作而晃动起来,人人都只求不要跌进海中,两个小孩无力地

哭了起来,几个妇人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那年轻人扑到了船舷,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向外探出去,一面用可怕的声音叫著:“

水……水……这里有水……全是水……”

海洋中全是水,这是人人看得见的。神智清醒的人才知道海水是不能喝的,可是对

那些由于太缺水而导致神智不清的人来说,水就是水,有甚么能喝的和不能喝的之分?

那年轻人叫著,将身子探出去,头浸进了海水之中。船上的人都可以听到他肚腹之

间,由于在极短的时间中吞进了大量的水,而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奇诡声音

来。然后,只是极短的时间,这年轻人抬起头来,湿淋淋的脸上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情

,一种难以形容的,全然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种怪异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在外面飘泊了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中,才一扑入慈

母的怀里,就忽然发觉背上,被慈母手中的利刃直插了进去一样!

他喝下了大量的水,以为水是可以止渴的,可是这时他扭曲的肌肉,告诉了每一个

人他身受的痛苦。他张大口,没有声音发出来,只有嘴唇的纵纹裂开,血珠子和著水珠

子一起迸射出来!

他双手抓住喉咙,像是要凭自己十根手指的力量把喉咙扯开!等到发现喉咙扯不开

时,手指就无助地向下移,撕扯著胸膛,又发现胸膛也不是那么容易撕裂。体内的痛苦

无处宣泄,啃啮著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时,他双手用力去扯自己的肚子,肚子看来

柔软而有弹性,可以像橡皮一样被拉得向外张开,可是一样不能拉得破。

情景是疯狂的,令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在战栗著。但是,除了眼睁睁看著之

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那年轻人的喉际,终于发出了一下声音,已经无法分辨,这样的一下声音有甚么

含意。随著这一下怪异的声音,他一头栽进了海水中。

海水倒是相当平静,除了他跌下去时激起的一道水花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然后,在木船的一角上,是一个女人心碎的尖叫声,和一个男人的喘息声。男人的

怀中抱著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和手臂可怕地软垂著,双眼失神地睁得极大,在她

的眼中,也和海面上一样,有著重重叠叠的白色浓雾。

小女孩死了,父母在哀哭。或许,何必哀哭呢?这才是真正的逃离吧!至少,今生

的苦难,已经远离了。于是,海水又溅起了水花,又一个本来不属于海洋的生命,被海

浪所吞噬。

浓雾渐渐消退,天开始亮了。

天亮,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之中,有著各种不同的意义。

在海面上,在破木船中生存的人心中,在早已水尽粮绝、半死不活的人之间,天亮

,表示太阳升起,太阳升起,一点也不表示光明,只表示死亡的加速来临。

那漫长的一天是怎样过去的,陈满堂实在已无法确切记得起来了。事后,他和其余

几个生还者交谈过,别人也无法记得起,只记得时间完全停顿,无穷无尽,骄阳在天,

烈日如火,烤炙著他们的生命,要将之烤成焦炭。

他们只记得,当天色终于又黑下来时,他们一共推了十二个人下海,那是这一天中

死去的人。

而他们也知道,剩下来的人,也都逃不过明天的烈日。那时,只怕不会有人把他们

推下海去,如果他们还会被人发现,那他们已变成甚么样子,想也不敢想。

陈满堂在天色黑下来之后,睁著眼,海面上有异样的反光,那种水的反光,具有极

强的诱惑力,使他感到清凉的水,顺著咽喉流进体内的那种舒畅感,和清凉的水,进入

体内之后生命得以复活的欲望。

他舔著乾裂的嘴唇,思想越来越麻木,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在海上?他不是一直好

好地在陆地上生活的吗?是甚么逼著他们,非在海上结束生命不可?

他感到心口一阵一阵刺痛,令他大口大口地呼气,有气无力地张大口。

浓雾是一入夜就开始聚生的,伸长舌头,的确可以感到那么一点润湿。

他感到左边有甚么压了上来,压了很久他才转身,看了一看──一张他熟悉的脸,

已变了形,靠在他的肩上,生命早已完结了。

陈满堂和那张已死的脸隔得如此之近,他陡然不可遏制地号哭了起来。

号哭声是断断续续的,当然没有泪水。他似乎在自己的号哭声中,进入了半昏迷的

状态,视线渐渐模糊了,身子有越来越轻的感觉──是不是生命正在离开躯壳远去?

然后,一切全是突如其来的。他没有看到新鲜的水,可是却闻到了清水的气味!

清水怎么会有气味呢?人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自然是闻不出清水的味道来的,但是

在快渴死的情形下,清水就有浓烈之极的香味──生命之香!

陈满堂那时非但不感到喜悦,反而感到了一阵深切的悲哀。他没有气力睁开眼来,

他意识之中想到的只是:自己快死了,人在临死之前,总是会在幻觉中,感到一些美好

的东西或感觉。毕竟人的一生太痛苦了,在临死之前,享受一点美好的幻觉,似乎也是

天公地道的事。

像他这样,明明是因渴致死的,却忽然闻到了水的清香……不!不单只闻到了水的

清香,他真的感到了水的清凉,水的滋润,感到有水凑近他唇边!他迫不及待张开口来

,几乎已经忘记喝水的动作是甚么样的了。可是,充满生命活力的水,还是源源不绝地

,流入他奄奄一息的身体之中,使他复苏。

不需要多久,陈满堂就可以肯定,那绝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著的事!

那是很容易分辨的,幻觉只能使人更接近死亡,而真正有水流进了体内,却能使人

复苏。他竟然睁开了眼来,他看到雾更浓,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捧著一大盆水。

他先是吸著气,再迫不及待地去喝水,然后才有足够的神智,去思考究竟发生了甚

么事。

他并不是一个崇尚空幻的人,一向十分实际,所以他先想到的是,有经过的船只发

现了自己。但是雾太浓了,浓得他那时正在小木船船首部分,却也不能看清船尾部分的

情形,当然更看不清,海面上是不是还有别的甚么船只在。

等到他喝了足够的水时,他才看到,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还没有死的,都各自捧著

杯子或盆,总之是可以盛载清水的器皿,而这些器皿中也都有著清水。

他看到那些本来已死了九成的人的脸上,又有了生气,眼珠也开始转动。可知只要

没有死的人,这时都得救了,可是救他们的是甚么人呢?

陈满堂想叫,可是久经乾渴的喉咙,却十分不听大脑的旨意,不能发出甚么有意思

的声响来。他知道船上别的人也和自己一样,因为在整艘船上,都有一种奇怪的,发自

喉际深处的声响。

就在这时候,陈满堂看到(重要的是,除了陈满堂之外,船上其余人,也毫无例外

地看到),在浓雾之中,有一个穿著白色长衣,身形十分苗条,有著乌黑头发的女人,

如虚如幻,像是本身就是浓雾的一部分一样,出现在浓雾之中。

陈满堂首先叫了出来:“女神!”

当他在这样叫的时候,他还未曾听说过有“海上拯救女神”这回事。但是他自然而

然地,以为那看来如烟似雾的窈窕身形就是一位女神。

他一叫,那“女神”缓缓转过身来。

海面上实在很平静,没有甚么风──要是有风的话,雾也不会聚集得如此之浓。那

“女神”转过身来之际,她的动作分明十分轻,十分慢,一点声息都没有,可是她那一

头在白雾之中,看来分外夺目的黑发,和她身上的白色长衣,却随著她身子的旋转而撒

了开来,在视觉上形成一个赏心悦目、美丽之极的印象。这种印象,能使得身在极度危

急之中的人,得到难以言喻的安慰!

陈满堂和船上的人,都不约而同,自然而然地发出“啊啊”的赞美声来。“女神”

在转过身来之后,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浓雾之中,不是能够看得十分清楚,但也可以认得

清的脸庞。

自然,那是一张美丽庄严,宁谧平和兼而有之的脸,看了之后,叫人由衷地敬服和

崇仰。不过陈满堂看了之后,心中却多了几分惊讶,他一眼就看出,这女神的脸型好眼

熟!

当时,他并没有想起那是甚么人来,只是看著“女神”冉冉地在浓雾之中移动身子

。她的身子早就应该移出小木船之外了,也不知道她是凭藉著甚么,可以存身于海水之

上的。

直到她的背影,也几乎全部要溶入浓雾之中时,陈满堂才陡地想了起来,那是阿英

──父亲和自己是小同乡,又是同行,住所和店铺都在同一条街上的阿英!

阿英小时候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在十七、八岁之后,却像是奇迹一样,出落得一天

好看过一天,这是所有街坊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也能使陈满堂在这时候陡然记了起来─

─那是阿英!

他扯直喉咙叫了一声:“阿英!”

那一下叫声,声音之响亮,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而且,感觉上,彷彿他的那下呼

叫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冲破了浓雾,而使陈满堂清楚地看到,“女神”正在向前移

动的身子突然停了下来,而且转过身来。

她一转过身,目光便向陈满堂射来,陈满堂只觉得心头震动了一下!他看到“女神

”的嘴唇掀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一句甚么话,或者是她想说甚么话,可是却没有人听到

任何声音。

而女神也立时转回身去,陈满堂这时更可以肯定那是阿英,绝对可以肯定!他又叫

了两声,可是没有用,阿英(女神)没入浓雾之中,不见了。

在“女神”离开之后,他们的盛水器皿之中全是水,也有乾粮。第二天就有一艘货

轮发现了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海上漂流生涯结束了,获救了!而救他们的是“拯救女

神”,而“拯救女神”就是阿英。

陈满堂说完了经过,原振侠挥著手:“照你说来,海面上根本没有别的船只了,那

么,女神也好,阿英也好,是怎么来的?”

陈满堂摇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去的。后来我才知道,

她救了不少人,都是在难民陷入绝境时突然出现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怎么来,怎么去。

原振侠抬头想了片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很难下结论。而林文义虽没有出声

,但是焦急的眼光,却等于叫原振侠至少应该说出他的推测来。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假设……阿英和你分开之后,一直和那位救了你们的……‘

爱神’在一起……”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分析相当勉强,可是却又不得不循此分析下去。他略停了一

停:“自此之后,海上救人的事,就变成由阿英来负责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我只能有这点分析,因为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一无所知。”

林文义低下头去:“我还是要到海上去,我相信,只要她在海上出现,我一定有机

会可以见到她。”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懦弱的、对强势有近乎卑微屈服的林

文义。可是这时,他却也十分欣赏林文义对阿英的思念,他伸手在林文义的肩头上轻拍

了两下,表示支持。

林文义抬起头来,神情惘然,长叹了一声。

原振侠和陈满堂的见面,或者说,陈满堂的叙述,并未能使原振侠作出任何结论。

而在其他地方进行的其他的采访,或同样性质的活动,也未能使参与者得出任何结论。

例如,小纳和范西门就是。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小纳接见了各种各样曾见过“拯救女神”的人,听他们叙述经

过。范西门在大多数情形之下都不参加,只有在第三天晚上约见的那个人,是个例外。

对小纳的任务来说,能问得这个人的亲身经历,十分重要。他和范西门花了不少心

力,才算是得到了这个人信任。双方同意,会面绝不能算是正式的官方接触,不能做任

何方式的记录,所以,约会地点要由对方指定。

对方指定的地点,是在曼谷西区一座庙宇的一个后院之中。

当小纳知道了对方指定的地点之后,他十分鄙夷地一挥手:“庙宇?为甚么要在一

座庙宇中?”

范西门冷笑道:“我们曾有不能做任何形式的记录的约定,或许,他认为在庙字中

,我们就不会违背协定,不会把他的话记录下来。”

小纳的声音更加鄙夷:“一个客串过海盗的人渣,会相信神明的约束力吗?”

范西门的话,对东方人,或者也对西方人,总之对所有人都不是很恭敬。他道:“

世上尽多一面做坏事,一面呼叫神明的人!”

小纳没有再说甚么,只是为那个约会略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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