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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奇伟在巴拉那河水利工地上的奇遇

黄堂的调查所得,和整个故事,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但是要缓一步再叙述,因为在离开火场之后,接着发生的一些事,也和整个故事有关,那就是我曾提过,白奇伟前来的原因。当然,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当时,没有人知道白奇伟的遭遇,是和整件事有密切的关连。

我们上了车。白素就问她的哥哥:“最近,你在什么地方?”

白奇伟一到,就遇到了刘巨的来访,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昨晚临睡,大家都精神恍惚,所以应该见面之后立刻就问的一个问题,拖到这时候才问。

白奇伟答道:“这一年来,我一直在南美,巴西和巴拉圭之间……”

白素“啊”地一声:“参加巴拉那河水坝的建设工作?”她说了之后,向我笑了一下:“哥哥是水利工程师,自然对世界各地大规模的水利工程,都比较留意一些。”

我笑了一下:“巴拉那河水坝,是世界上至今为止最大的水利工程,没有亲人做水利工程师,也应该留意。”

我们说着话,白奇伟忽然叹了一口气,白素关心地问:“工程有点问题?”

白奇伟摇了摇头,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点忧郁,就打了一个哈哈:“我知道了,恋爱了,是不是?你早到了该有心爱异性的年龄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看她的样子,是想斥责我胡说八道。可是同时,她又看到白奇伟并不否认,而且眉宇之间,忧郁的神情更甚,看来竟是给我就对了,她也不再出声。

我本来是随便说说,可是如今情形,谁都看得出来,白奇伟一定有感情上的烦恼,所以我倒不便再开玩笑,等他自己说下去。

白奇伟却一直不再开口,只是隔上些时,便叹一口气,一直到回家,他才长叹了一声:“我这次来,就是希望你们两个,听听我的一些遭遇。”

我和白素连忙道:“当然,有事,总要找自己人商量商量。”

白奇伟神情有点犹豫:“可能会耽搁你们相当时间……”

我和白素又不约而同叫了出来:“这是什么话!”

白奇伟挥了一下子:“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地方,我也莫名其妙,一个人对自己亲身经历的事,莫名其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但事情又确是如此,所以我的话,你们听来,也可能莫名其妙。”

我笑了起来:“怎么一回事,解释那么多干吗?快说,我们一定用心听。”

白奇伟在沙发上,身子向后,靠了一靠,眼望着天花板,又过了好一会,连连吸着烟,直到烟灰长得落了下来,也不觉得。

他那样出神,自然是在想该如何说一说他自己的遭遇才好。

我和白素心中都充满了疑惑,但也不好会催他。白素知道我心急,就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山声打扰。

直到他抽完了一支烟,按熄了烟蒂,他才道:“巴拉那河是南美洲第二大河,全长超过五千公里,仅次于亚马逊河,我担任的工作,是要深入它的发源地,去探测它的水流量,和每年九月,整个河流水减少到近于枯竭的原因,这是工程未开始前,必须进行的重要工作……”

白奇伟的经历,在他和一组水利工程人员、向导、当地官员,出发去考察巴拉那河的源头开始。

巴拉那河发源于巴西高原的东南部,和所有的大河一样,源头十分复杂,有众多的小河流汇集,巴拉那河源头主要的一条小河流,是帕拉奈巴河。整条河,都在高山峻岭中流窜,水流十分急,大小瀑布极多,只怕是世界上所有河流之冠。

整组工作人员大约有五十人,有着最精良的配备,溯河而上,在崎岖的山中行进,每天也不能超过十公里。有的时候,在断崖上慢慢移动,听着下面的河水,发出轰烈的巨响,湍急地流经峡谷,真是惊心动魄。自然,作为水利工程师,看到这种情形,不会诗兴大发,想到的只是在这些急流之中,蕴藏着不可估计的巨大能量,如果能够加以利用,就可以改进几千万人的生活。

白奇伟不合群,他那种特殊的东方人高傲,也使得其余人觉得难以接近。而且,别人可以离河水远一点,拣较好走的地方走,他由于要负责测量河水流量,流量计必须放在水中,才能有数据记录,所以,他要尽量接近河水,才能完成工作。

整个工作组中,和他是最近的一个,是他的助手,一个性格十分开朗的巴西小伙子,三十岁不到,工作认真,和白奇伟十分谈得来,这个小伙子的名字是李亚。

那一天,他们整天都在湍急的河边,向上游走,离整个工作组相当远,当天获得的资料,十分丰富。本来,下午四时,他们就应该和大队会合,可是看到前面下远处,水势轰发,有一个不是十分高,但是老远看去水气蒸腾、气势极猛的一个瀑布,白奇伟发现这个水流量急骤到了超乎想像的瀑布,竟然在资料中没有它的记载,不禁大是讶异,忍不住道:“贵国的河道考察人员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一个瀑布,怎么会忽略了过会?”

他这样问的时候,发现李亚也盯着那个瀑布在看,而且神情,十分惊恐,口唇掀动,像是在喃喃自语。

由于湍急的河水,发出巨大的声响,瀑布也隐隐传来轰声,讲话都需要特别提高声音,才能使对方听到。这时明知道李亚在哺喃自语,可是白奇伟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李亚的神情极奇特,本来,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在河水汹涌如猛兽的急滩中,他敢跟着白奇伟,从一堆石块,跳到远隔几公尺的一堆石块上去。

白奇伟惊告过他不知多少次,说自己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体能上远远超越普通人,所以他能做到的事,不可以跟着做,一失足,在那样凶猛急湍的河流中,生存的机会极微。

可是李亚听了,却只是笑嘻嘻,满不在乎,还说他就在这条河边的村落中长大的,出生第一天就在急流中浸过,水再急,他也可以像急流中的那种身子扁得像纸一样的银鱼,甚至可以逆流而泳。

李亚究竟有没有这种本领,不得而知,因为到那时为止,他并没有表演的机会。但是他胆子大,这可以肯定。

可是这时,他盯着那瀑布,却十分害怕,白奇伟不明白一个水利工作者看到了瀑布,为什么要害怕,所以他走近李亚。

李亚根本来自留心白奇伟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仍然在自然自语,白奇伟这时,已经听清楚了,原来他在不断重复着几句话:“天,它真的有,它真的会出现,它真的有,真的会出现。”

白奇伟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在说什么?”

或许是由于白奇伟的呼喝声太大,也或许是由于李亚本来就十分惊怖,所以他陡然震动,看来失神落魄,他指着那瀑布,声音发着颤:“这……是传说中的‘鬼哭神号’……原来它真有的,不是传说,是真的!”

白奇伟仍然莫名其妙,又大声道:“你再解释得清楚一点。”

李亚却不肯再说什么,四面张望着,寻路想离开,白奇传道:“你想干什么?水流量那么巨大的瀑布,竟然在水利资料上不存在,我们得去好好看一看。”

一听得白奇伟这样说,李亚几乎跪下来哀求:“求求你,白先生,别过去看,我们快快归队吧,这……本来就不存在,资料上自然没有。”这时,白奇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全然不明白李亚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李亚的话,前后矛后之至,刚才还在说“真是有的”,现在又说“本来就是不存在”,还说什么那是传说中的“鬼哭神号”。

李亚看起来像是精神错乱,白奇伟用力在他颊上拍了一下:“趁天色还没有黑,快和我一起去看看。”

李亚发出了一下十分惊悸的叫声:“天,不能去,我绝不会去,白先生,你……也请你不要去。”

白奇伟这时,已经看出,李亚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而感到了极度的惊恐。他心中充满了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定下神来好好说,理由如果充分,我就听你的意见。”

李亚听得白奇伟这样说,如同绝处逢生,大口喘了几口气:“白先生,这个瀑布,平时是不存在的。”

白奇伟是水利工程师,自然也是河流、水流方面的专家。他完全可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瀑布由水流形成,如果水的流量减少,瀑布就会消失,如果处于河流的讯期,那么,瀑布就会形成,这是十分普通的自然现象。

所以他道;“那又怎样?”

李亚看到白奇伟全然不觉得事情的严重,又焦急得几乎哭了起来:“这瀑布……我是在河边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过,只听月村中的老人说,这个平日滴水不流的地方,如果一旦出现了瀑布,那就是‘鬼哭神号’的时刻来临了。”

白奇伟仍然不明白:”你提了两次‘鬼哭神号’,那是什么意思?”

李亚急速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奇作怒道:“是你说的话,你不知道,这像话吗?”

李亚分辩着:”我是说,我没有听到过,也不想听,村中的老人说,听到过鬼哭神号的人,都会疯掉,我不想变疯子,我在童年时,曾见过几个老疯子,听到过鬼哭神号而吓疯,这个瀑布出现,看到的人,要远远离开,不然……成千上万的厉鬼,就会发出哭叫声:听到的人……就会发疯。”

白奇伟本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这时,由于李亚的神情实在大可怜了,所以他居然耐着性子,听李亚断断续续,牙齿打震地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听完之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总算弄明白李亚害怕的原因了:原来是为了土人村落中一个古老的传说!

这个传说,自然是土人弄不明白何以瀑布忽然会出现出来,什么“鬼哭神号”,多半是大量急湍的流水,流经狭窄的河林,和岩石碰撞,摩擦所发出来的巨大的声响,这种声响可能十分惊人,自然在传说中,被渲染夸大为千万个厉鬼在号哭。

白奇伟哈哈大笑,李亚瞪大眼睛望着他,白奇伟一面笑着,一面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小子,你现在不是山区里的土人,你在里约热内卢上大学,是一个有现代知识的人。”

李亚显然想不出如何回答,他只是拼命摇着头,样子看来,又可怜又滑稽。

白奇伟仍然耐着性子:“像这种自然现象、是水利工程师研究的最好课题,大量的水流,自何而来,何以消失,弄明白了它的规律,可以作为工程上的重大依据。你不是立志要做一个好水利工程师吗?”

李亚仍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他居然大声叫了起来:“我要做一个好工程师,不要做一个疯子工程师。”

白奇伟的耐心、到了尽头,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声道:“那你就别去,土人始终是土人,就算得到了诺贝尔奖金,土人还是土人。”

白奇伟的话,令李亚十分伤心,可是他的心地也真好,哀求地道:“白先生,你也别去,求求你,去了不会有好结果。”

白奇伟根本不理会李亚的哀求,已经开始觅路,向那瀑布的方向进发。他走了一程,曾回头看,看到李亚像是一座雕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白奇伟本来坯存着希望,以为他终于会跟上来,如今看情形,李亚不去过来了。

白奇伟也不再理会他,继续向前走着,山间虽然没有路,但河林旁,总比较平坦,并不是很难走。他离那瀑布越近,就越觉得那瀑布气势雄伟,绝不在尼亚拉瓜、黄果树和维多利亚那些著名的瀑布之下。瀑布不会超过十公尺,可是水声震耳欲聋,大量的水急泻而下,戳起的水浪和水花,甚至比瀑布本身还高,真是从来未曾见过的奇观。

来到临近,白奇伟开始向上攀,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了瀑布形成的情形。

原来上面的河床相当浅,大量河水汹涌而来——白奇伟推测,可能是更上游的山区上空,忽然下了一场暴雨,导致山洪暴发,所以水流量大增——河水几乎已漫上于岸,在许多小缺口处,争相泻出来,像是无数条流窜飞舞的银蛇。

而恰好有一个大缺口,河水自然急泻而出,所以就形成了那个大瀑布。

山区上空暴雨的机会可能不多,平日,山洪不来,河水流量少,水不会从那个缺口溢出来,自然就不会有什么瀑布。

看到了这种情形,白奇伟心中又把李亚骂了好多遍,他沿着河岸,向前又走出了一程,站在河的对面,看着奔泻而下的急流。

他一面观察地形,心中作了打算,明天,要设法弄一架直升飞机来,去勘察一下那么大流量的水,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白奇伟看得十分出神,陡然之间,看到河水上泛起一片金光,他才知道,夕阳已经西沉,那是晚霞的反映。

在山区中,太阳一下山,黑暗来得特别快。白奇伟心中叫了一下槽糕,他无法和工作组会合,看来只好在这里找个地方度过个宵了。

白奇伟有丰富的野外生活经验,在河边度一宵,并不算什么,他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沿河走出了一段路,那里是上个碎石滩,长着一簇一簇的灌木,白奇伟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已经利用那些灌本的树枝,燃起了一堆篝火,然后,他把外套翻过来,摊平,铺在地上,他就在篝火旁坐下,嚼吃着干粮,又用水壶舀了河水来饮,竟然十分清冽可口。

他在夜色中,观赏着河流的壮观景色,又打了一会坐,以消磨时间。到午夜时分,他才把篝火加大,估计至少可以燃烧一小时之上,他才躺了下来。轰大的河水声,很有催眠作用,不多久,他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醒了过来。他是被惊醒的,可是情形十分奇特。通常,一个人在熟睡之中被惊醒,总是由于周围发生了什么声响。但那时,白奇伟的情形,却恰好相反,他是由于四周的声音突然消失,才惊醒的。

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静列极处,以致白奇伟在一刹那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过来,还以为是进入了一个梦境。当白奇伟确定他已醒了,一时之间,他又不能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因为入睡之前的轰轰发发的水声,和醒过来之后的寂静,相去太远。他要坐起身,睁开眼,至少半分钟,才肯定自己仍然在河边,就是不久之前入睡的地方。

这时,篝火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灰烬,在无声地燃烧,连轻微的“拍拍”声都没有。白奇伟大惑不解,那么猛烈的水声,到哪里去了?他一跃而起,就已经有了答案:那道瀑布不见了。河水显著降低,而且,水势也变得极缓馒,缓慢到在夜色中看起来,河水像是静止一样。

河水下应该静止,一定在流着,可是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种情形,真是奇特极了,白奇伟仁立了一会,想起李亚曾告诉他,这道瀑布,被土人叫做“鬼哭神号”,说什么会发出千万个厉鬼的号哭声,那真是无稽之极,习惯于野外生活的白奇伟,也从未有过如此寂静的经历。

他深深吸着气,点燃了一支烟,才吸了一口,就怔呆地向前望去。

吸引他向前望去的原因,并不是前面有什么他可以看到的东西,而是前面,突然传来了一下修叫声。

在寂静中听到了那一下惨叫声,令得白奇伟遍体生寒,夹着烟的手指,不由自主发抖。

那是真正的惨叫声,而且,显然是由人发出来的,别的动物,决计不可能发出如此充满了悲惨,令得听到的人,也不由自主剧烈发抖的声音。

那一下呼叫声,其实并不强烈,听是悲惨。像是发出叫声的人,本来是在竭力抑制自己,不使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准备默默承受痛苦。可是也许是他心中的痛苦太强烈了,无论他怎么控制,也无可避免地爆发了出来,那不是他在呼叫.而是悲惨和痛苦的自然爆发。

惨叫声拖曳得相当长,余音越来越低,但是给听到的人所带来的震撼,却更加强烈。

白奇伟想再吸一口烟,镇定一下,可是他的手抖得如此之甚,以致他竟然没有法子把烟放进口中。

而且,一时之间,他除了站在那里发抖之外,简直什么也不能做。他只是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几句话:“天,别让我再听到一次这样的惨叫声,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惨叫声,听多几次,人会疯掉。”

当他在这样祈求时,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李亚说过的:听到鬼哭神号的人会变疯子!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而就在这时,惨叫声又传了过来。这一次,是连续的惨叫声,由于呼叫声是这样的撕心裂肺,他根本分不出发出呼叫声的人是男是女,甚至也无法判定是一个人在叫,还是好些人一起在叫。

那种连续的惨叫声,令得白奇伟不但全身发颤,而且感到了生理上的真正痛楚,惨呼者的痛苦,似乎传染到了他的身上,使他的心口,一阵刺痛,身子跟着摇晃,他若不是有相当强的自制力,忍不住也要张口大叫,去发泄他心中,本来不应该存在但是却在惨叫声中向他袭来的痛苦。

他的思绪乱到了极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想到的,就是李亚所说的话:这种惨叫声,是“鬼哭神号”,是千百个厉鬼的号哭!

在杂乱的思潮中,白奇伟忽然又想到:这是什么秘密武器?声波可以杀人,早有定论,这种充满绝望、痛苦、悲惨的呼叫声,可以震动听到的人的每一根神经,比任何高频率的音波或低频率音波,具有更大的杀伤力。

因为在这种叫声中,充塞着人类的感情,可以使人在感情上受到感染。真难想像,如果在战场上,只让对方的士兵听到这样的叫声,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是不是有什么机构,正在这里秘密进行这种秘密武器的试验?

白奇伟思绪极乱,他想到这一点,显然忘记了李亚曾说过,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不知有多少年了。

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当时却使白奇伟比较镇定。在全然无可解释的处境,感到了莫大的震惊,如果可以找到一些虽然没有根据,但却可以设想的假设,就会像一个将要溺死的人,忽然抓到了一片浮木,多少可以起点作用。

白奇伟当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这时,各种不同的惨叫声,仍然但是利锯,在挫锯着他每一根神经,有的惨叫声尖厉,有的闷郁,有的伴着呻吟,有的和着喘息,每一下惨叫声。都迸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悲哀,也迸发着愤怒和绝望。间中,在惨叫声中,还夹杂着呼叫声,似乎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叫喊着。也不是十分听得清楚。

但是,白奇伟终于听清楚了其中的一句,那是用中国黄河以北的语言叫出来的:

“冤枉啊!”

虽然只有三个字,而且是极普通的三个字,可是,也是惊天动地的三个字!

冤枉啊!一个人为了他根本未曾做过的事,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付出代价是什么?极有可能是家破人亡,极有可能是在酷刑之中死亡。

冤狂啊!用其他的语言在叫出来的,是不是也在诉说他们心中的冤屈呢?是不是人类自有文明生活以来,所有的冤枉,全部化成了声音,在这里爆发了出来?

白奇伟大口喘着气,听到了这种连续不断的修叫声会令人发疯,他再无怀疑,他竭力使自己镇定,毕竟他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在镇定心神这方面的能力,超人一等。

夜相当冷,可是这时,他却已经满头是汗,冷汗还在他的背脊上任意肆虐,使他感到背上像是爬满了冰冷的、有着无数支脚的怪虫。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么可怕的惨叫声中,他的镇定,在极艰难的情景之下,一点一滴增加,终于使他可以转动一下颈子——这是他听到第一下惨叫声之后的第一个动作。

他使自己面对呼叫声的来源。他发现,所有的惨叫声,全是自河岸的那个大缺口下面,传出来的。也就是说,从那个大瀑布处传出来。

他甚至还不是正面对着惨叫声,已经感到这样的震动!他真不敢想象,如果正面对着惨叫声的来源,他这时会怎么样。

那个大缺口的一边,推想起来,应该是十公尺高下的一幅断崖。

何以在那断崖上,会有那么可怕的声音发出来?有多少人在那边?看来至少有好几百个人。还是那里,根本是地狱的一个缺口,把在地狱中厉鬼的呼叫声泄了出来?

惨叫声来自地狱?还是来自人间?这样的痛苦悲惨,应该是来自人的内心。唯有来自人内心的惨痛的呼叫声,才能使听到的另一个人,也感到人类共通感情上的共呜。

白奇伟思绪极乱,而且行动上也不受控制,他不住地挥手,喉际不由自主,发出“咯咯”的声响,甚至于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别叫了,别叫了,求求你们,别叫了,究竟人类内心的痛苦有多深,全都给你们叫出来了,别叫了,别叫了!”

在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在喃喃地说着,但是不多久,他虽然竭力抑制,也变得大叫了起来,他叫的是:“别叫了!”

而且,他也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叫声之中,虽然痛苦绝望悲惨愤怒的成分,不如那些惨叫声之甚,但是也足以今他自己感到震惊,而冒出更多的冷汗来。

这时,白奇伟的神智,还保持看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情形,就像是面对强有力的催眠,现在还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力与之对抗,时间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最后,情绪一定会完全被控制,而完全失去了自己,那么,照李亚的说法:变成疯子!

白奇伟想控制着自己不要叫,可是他却做不到,他双手紧紧掩住自己的耳朵,不断弹跳着,一点用处也没有,惨叫声,还是一下又一下,利钻一样,自他身上每一个毛孔之中钻进来。

他真的不知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他一生中,不知会经历过多少惊险,但这是真正使他感到了彻骨恐惧的一次,他甚至全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着不见摸不着,但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声音,那么可怕的,由人类的发音器官所发出来的声音。

又过了没有多久,白奇伟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再叫“别叫了”。但是他还是在叫着、他叫着白素的名字,叫着我的名字,因为这种怪异莫名的情形,使他想起了我的许多怪异的经历,下意识认为那可以对抗。

他实在无法知道究竟时间过了多久,就在他整个人快要崩溃,快要虚脱,再也支持不下去时,突然之间,在一下比起已经听到过的惨叫声更要可怕许多的呼叫声之后,一切全静了下来。而那最后的一下呼叫声,却令得白奇伟被震撼得再也站不住。

他一下子跌倒在地,身体也因为那一下可怕的呼叫声,而发生了剧烈的抽搐,变得整个人紧紧地缩成一团。

一直等到那最后一下惨叫声完全消失,白奇伟才死里逃生,把他紧缩成一团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每一下动作,他的骨节,都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终于伸直了身子,慢慢站起,恍若隔世,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刚才,如果在听到第一下惨叫声之后,就远远逃开去,那或者可以不必多受后来的苦楚。

可是,由于第一下惨叫声一传人耳,就造成了巨大的震惊,他当时绝未曾想到这一点,而且,在那么寂静的黑夜中,他就算逃出去十公里,只怕也一样可以听到那种叫声,黑夜,山路崎岖,他又能逃出去多远?

他勉力定了定神,刚才几乎被摧毁殆尽的勇气和胆量,渐渐恢复,好奇心也随之增加。这时,对他来说,为什么这道河流的水流量,一下子那么平静,一下子又如此汹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种如此可怕,如此震撼人心,如此陷于疯狂一般的痛苦,如此发自内心绝望的惨叫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他决定过去,察看一下究竟,那个曾是大瀑布的河岸上的缺口,就在对面,他只要涉水过河,就可以到达那个有声音发出来的断崖。

河水看起来十分浅,可以看到河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而且,天色也已渐渐明亮了,光亮会使人的勇气更为增加。

第一线曙光,令得平静的河水,反映起闪光,他已经选择好了一处河床看来十分平坦的地方下了水。

白奇伟一直在叙述着,从他一开始讲述起,我和白素,都没有发出任何问题去拓扰。但是当他讲到他开始涉水过河,去察看那种惨叫声的来源之际,我扬了扬手:“等一等再说。”

白奇伟停了下来,由于我思绪十分紊乱,我做着一些没有意义的手势。

白奇伟在叙述着的事,本来,对我来说,完全陌生,那是他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

可是,当他讲到,他听到了那种惨叫声之后的感受和反应,我却十分熟悉。非但十分熟悉,而且感同身受,仿佛我也曾听到过这样的经历。

然而,我又实实在在,未曾有过和白奇伟同样的经历,为什么我会对一个未曾经历过的情景,会有那样熟悉的感觉?

这实在大怪了,我必须静下来想一想,所以才打断白奇伟的叙述。

静寂足足维持了三五分钟,我仍是一征紊乱,不得要领。白素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头苦笑:“不知道,我只觉得,奇伟提及那种充满绝望悲痛的惨叫声,我……好像也曾听到过,可是又不能肯定。”

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互望着,显然他们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别说他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已在说些什么,一切,包括我的思绪,都十分恍惚模糊,有着不可思议的怪异。

我又想了一会,仍然抓不住中心,只好叹了一声:“请再说下去。”

白奇伟对我的话有了兴趣;“你好像也曾听到过这样的惨叫声?我想不可能,如果你曾听到过,那一定是你毕生难忘的印象,而不可能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我为:“是啊,这正是奇怪之处,或许,你的形容太生动,引起了我某种联想,所以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种情形……”

当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迟迟疑疑,没有什么肯定的见解。

可是当我说到了“联想”之时,陡然之间,像是有一股极强的光线划破了黑暗,在我心底,一直是朦朦胧胧的那种感觉,也在那一刹间,变得清晰无比:我知道为什么我会有似曾耳闻,甚至感同身受的感觉了。

那蜡像院!

我一想通了这一点,整个人向上直跳了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把白素和白奇伟吓了一大跳。

我显得十分激动:“那蜡像院,那四间陈列室中陈列的人像!”

白奇伟仍然疑惑:”那和我的遭遇,有什么关系?”

我定了定神:“当时,参观那些人像,受到极大的震撼,我觉得,那些人像,面临这样巨大的悲痛,应该会发出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

白素最早明白了我的意思:“当然,陈列室中寂静无声。”

我用力点头:“虽然当时陈列室中没有声音,但是看到那种景像,内心深处,像是隐隐感到受苦难的人发出的惨叫声。所以,奇伟一说,我就有熟悉的感觉。奇伟听到的惨叫,正是……”

我一口气讲到这里,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本来,我想说,白奇伟听到的惨叫声,正是蜡像院中陈列的人像,所发出来的。

但这种话之荒诞和不可能,简直已到了极点。

第一,蜡像不会发出声音来。

第二,就算蜡像会发出惨叫声,何以声音会在几万公里之外的巴西被听到?

白素和白奇伟明显知道我止住了没有说出口来的话是什么,所以他们不约而同摇着头,表示那不可能。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那不可能,但是两者之间,却不能否认有一定的联系。”

白素纠正的一下我的说法:“你只能说,蜡像院是通过人的视觉,使人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受到无穷无尽,极度悲苦的感染。而大哥的经历,是通过人的听觉,达到同样的震撼。”

我“嗯”地一声:“正是这样。这种行动,总由什么人在主持,他们之间,我想极有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联系。”

由于心情的紧张和兴奋,我声音急促而嘶哑,我感到,那怪异的蜡像院,既然推恻到可能和几万里之外的怪声有关连,那么,整件事牵涉范围之广,规模之大,纵横距离之巨大,可能远远超乎我们所能设想之上。

也就是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桩大得不可思议的大事,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大事,但只要肯定这一点,也足以令人悠然神往。

白素最了解我的心思,看到了我那种兴奋刺激的神情,瞪了我一眼:“你提及一定有人在主持这种事,假设蜡像院的一切,全是由那个叫米端的人在主持的,那么……”

她讲到这里,转问白奇伟:“大哥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主持者呢?”

白奇伟双子托着头,不言不语。

刚才,他也和我一样感到兴奋和刺激,可是这时,他的神态,却又使人捉摸不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白奇伟仍然维持着沉思的姿势,开口说话。

水很冷,河底的鹅卵石也很滑,要涉水过河,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但是白奇伟还是一步一步,向对岸走去,来到河中心时.河水到他的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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