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卫斯理系列 > 22.再来一次

第七部 超越时代的悲哀

我吸进了一口气道:“就是将那两个少妇吓得昏了过去的那个?”

“是的,他已能使用文字,但是由于发音系统的不同,他无法讲出我们的话来,但是他有他自己的语言!”蒙博士兴奋地说。

“他一个人的语言?”

“那有什么关系?一个人一种语言,和一亿人一种语言,有什么不同,都是人类语言的一种。”

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请恕我不能理解,因为我是这时代的。”

蒙博士道:“你知道他在吓昏了那两个少妇之后,说了什么?他说他几乎没有力量跑回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头上长着金色的鬈曲的毛的怪物--那就是那个美丽的金发少妇。”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笑的感觉,可是,我的喉头发干,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蒙博士道:“我们看他的样子怪,他看我们的样子,也一样怪,他也几乎昏了过去!”

我叹了一声:“可是,这究竟是我们的世界,对不对?地球是属于我们这样的人,而不是属于他们那样的人,对不对?”

我连问了蒙博士两声“对不对”,蒙博士却大摇其头,道:“为什么?是我们的人数多么?如果以数量来说,地球上最多的是细菌,地球应该是细菌的世界了?”

蒙博士的话,在我听来,全是强词夺理!

然而,我却又难以去和他辩驳,因为在逻辑上,他总是占上风。

我又呆了片刻,蒙博士再度发出他的邀请:“你去看看他们,你就会承认他们是人了!”

我心中在急促地转着念,我要用什么方法,来制止这种事继续再发展下去。

我现在还想不出办法来。但是我一定会有办法的。至少,我现在应该和蒙博士在一起,而不应该和他离开。要不然,他只怕又会失踪了。

然后,我可以找机会和我的那位朋友联络,叫他告知警方人员,一起前来!

所以,在我考虑了一下之后,点头道:“好的,但是我想,我永不会承认他们是人!”

蒙博士打开了车门,我上了车,坐在他的身边,他的车子继续向前驶去,不一会,便已驶进了围墙。

围墙内是一个相当大的花园,我发现沿着围墙,是近二十间石砌的屋子,那些屋子十分矮,不会超过七尺高,当我跨出车子之际,我看到在其中一间屋子中,有一只怪物,在慢慢爬出来。

那怪物的样子,像一只鞋子,可是它足有四尺长,它有许多足,有两对眼(我猜想那是眼),它的颜色是一种异样的紫姜色,当它看到蒙博士的时候,它发出一阵如同咀嚼似的声音来。

我完全僵住了!

在那刹间,我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但是我相信,我曾见过它的照片,它现在显然长大了,但是却也更可怕了!

博士向他挥着手,发出一连串我听来毛发直竖的声音,那怪物立时迅速地爬了回去,直到它消失在石屋中,我才透出一口气来。

我立时尖叫了起来:“那样的‘人’!”

蒙博士转过头来,他神情十分严肃,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看他的形状像什么?”

我喘着气,道:“他不像什么,他根本不是什么!”

蒙博士却仍然追问:“我本来也不知道他像什么,但是如果你熟悉生物的进化史,你一定可以看出,他和人类的老祖宗的面目是一样的。”

我张大了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蒙博士继续道:“你还想不起来么?它的样子,和化石上的三叶虫相比较,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三叶虫!在寒武纪、志留纪曾经是地球上主要生物的三叶虫!

不是蒙博士提起,我很难将那怪物和三叶虫联想在一起,但是现在,我也决不会怀疑那怪物和三叶虫有什么多大的不同。

我张大了口,我那样子一定像是一个傻瓜,而在刹那间,我几乎也不能说什么,我只是“啊,三叶虫,啊,三叶虫。”

似乎除了那四个字之外,我已丧失了讲别的话的能力。

蒙博士道:“是啊,你觉得它们两者相像了?这不是太奇妙了么?一个人,在他的生命用某种方法,回到原始状态之后,再来一次,他的样子会和以前不同,可是不论怎样变,还是变不出人类远祖形状的范围。”

我仍然在叫:“啊,三叶虫。”

我又讲了好几次之后,才问道:“人是由三叶虫变来的么?”

蒙博士道:“从现在这种情形看来,那可以肯定,只要我拿出这个例子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驳得倒我的理论了。”

我道:“那么……你其余的人呢?”

“他们一定也像各种人类的远祖,地球上最早存在的生物,早已进化了,他们甚至不像三叶虫那样,留下了大量的化石,所以他们的形状,根本不为人所知,但是,生物在逐渐演变进化中,一定曾经过那几个形状。”

我突然叫了起来:“我看到过其中的一个,那……像是阿米巴虫!”

蒙博士道:“你说得对,他十足是阿米巴虫,他会随时改变他身体的形状,你可想见见他?”

我连忙摇着手,蒙博士又道:“阿米巴是原始生物,当然阿米巴的体积十分小,可是你别忘记,生命再起源时,两个细胞的结合,也和常人一样大小!但是他只不过有着阿米巴的外形,他的内脏和脑部,和我们是一样的,他是一个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我挥着手,我想说什么,可是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来。蒙博士忽然问道:“你养过金鱼?”

我总算讲出两个字:“养过。”

“有过繁殖金鱼的经验?”

“有。”

“你有研究过遗传因子对金鱼的影响?”

“当然没有,我养金鱼只不过为了欣赏它们的美态!”

“你觉得金鱼美丽么?”蒙博士再问。

这个问题,实在是最没有意义的了。金鱼自然是美丽,不但中国人知道,日本人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金鱼的美丽。

我瞪着眼,并没有回答蒙博士的问题。

而蒙博士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一定觉得金鱼美丽,但金鱼是鲫鱼变成的,金鱼和鲫鱼的差异多么大?金鱼看鲫鱼,就像我们看三叶虫一样。”

我仍然不出声,蒙博士的话,多少有一点道理,有几种品种的金鱼,体型上和鲫鱼的形状,相差之大,不可比拟,也使人难以想象。

譬如说,凤尾翻鳃珠鳞绒球紫虎头,那是一种极罕见的金鱼,它的形状,和鲫鱼简直完全不同!

蒙博士又道:“如果是有成功繁殖金鱼的经验,那么你一定知道,不论什么品种的金鱼,鱼卵经过孵化之后,一大部分小鱼的形态是和鲫鱼一样的!”

我点着头,因为蒙博士讲的是事实。

博士再道:“那就是原始遗传因子的作用,不论金鱼变得多么厉害,但是它们的下一代中,总还有一些保持着原来的形态!”

我道:“照你的理论来说,人会生下像三叶虫一样的婴儿?”

“当然不会,人比鲫鱼进步得多,但是遗传因子的作用,十分神秘而不可捉摸,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忽然有了影响,人不会生出像三叶虫一样的婴孩,并不表示遗传因子不存在,只不过因为某种因素,压抑了它的作用而已。”蒙博士说得十分简洁。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你意思是,当接受了那种注射之后,潜伏在人类体中,几千万,几万万年的遗传因子,忽然又活跃了起来。”

“是的,所以,再发育长成的人,接受了人类最远祖先的遗传,他们像三叶虫,像阿米巴!像我们完全未曾见过的古生物或是像一个本来要用显微镜才可以看得见的微生物,变得如此多姿多采!”

我不禁发出一下呻吟声来,苦笑着重复着蒙博士的话:“多姿多采!”

蒙博士道:“自然是,你不觉得这件事在科学上的价值,无可比拟?”

我忙道:“我一点也看不出。”

“唉,你这个人,”蒙博士摇着头;“你真看不出?不必多久,世界上最受人注意的模特儿,不是美女,而是几位三叶虫女士,我们都知道三叶虫,但是我们所知的三叶虫的形状,是从化石上模拟下来的,而这位女士,却是真正的三叶虫,全世界有多少实验室,多少高府要争着聘请她!”

我发觉我已没法子再和蒙博士说下去了,我不是说他讲的话不对,他讲的话很对,那些令人毛发直竖的怪物,可能会比任何美女更吃香,但是我却没有法子接受他的这种观念。

我和他一起停在屋子的门口,他请我进去,但是我却只是站着。

我道:“我要走了。”

蒙博士摇着头:“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要搬家了,现在我不想搬家,因为他们都长大了许多。”

我摊着手:“你可以将这一切公开!”

“还不到时候,朋友,”蒙博士说:“哥白尼说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他被烧死了,因为他的观念,超越时代,我也是一样!”

蒙博士不断摇着头,又道:“如果现在我将一切公开,我也一样会被现在的法律处死,虽然在几百年之后,这又会被当作是历史上的反动,但现在我的死,却绝不会有人同情,正像哥白尼被烧死,甚至是出于社会的压力一样的道理。”

我心中叹了一声,因为蒙博士若是被法律处死了,我一定拍手称庆,但照他说来,这样的事,如果成为历史,那就会被认为是野蛮了。

我无法知道像蒙博士的预测是不是会成为事实。但是我却至少知道,他举的那个例子是对的。现在,我们看哥白尼被烧死,自然是一种野蛮,但是在当时,却被认作是理所当然的事。

蒙博士突然伸手,按在我的肩头上,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诚恳,他道:“所以,卫先生,就算你不能帮助我,也请你不要阻挡我,在现代人的眼光中看来,我是一个怪人,但是历史的新一页,总是要留一个人来首先创开的,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在刹那间,我的心中乱得可以。

我绝不是一个没有决断力的人,相反,我的决断力还十分强,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我却决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我原来的意思,是一定要阻止他再做下去,然后,再将他创造出来的那些怪物毁掉。

但现在,好像蒙博士已说服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我呆了好半晌,才道:“那我首先要听听你的计划,你今后的发展计划怎样?”

“我自然已停止了对老人的试验,我在经过了十九次的试验之后,知道在生命再来一次之时,仍要维持现代人的外型,机会实在太微,而我也没有法子去抑制突如其来的遗传因子的影响,因为直到如今为止,遗传因子根本不能捉摸。”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那么,这些怪人……”

蒙博士道:“我将使我的下半生,致力教育培养这十九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你倒说得容易,他们的样子……你想,你能带他们出去公开活动么?他们一露面,就会引起极度的混乱,然后就被杀死。”

蒙博士叹了一声:“这就是我最大的难题,所以,这里也不是我长期居留的地方,我计划搬到中美洲洪都拉斯的丛林中去,你知道,在原始丛林中,不会有什么人,他们也就不会被人家发现。”

我呆了半晌,又道:“那又怎样呢?”

“我可以使他们受教育,使他们繁殖,他们已有十九个,而他们的生长速度十分快,可能他们的生命比我们短促,但是他们的人数一定会渐渐增加,增加到我们要承认他们是人为止!”

我伸手扶住门口,夏威夷的阳光,本来十分柔和,但那时,我却只觉得阳光刺目得很,我竟然有点目眩头晕的感觉。

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果真的照蒙博士的话去做,世界上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混乱。这种怪得令人一见就要作呕的人,即使越来越多,但他们想要现在的人类承认他们是“人”,只怕也不可能!

如果他们的数字还不够,那一定轻而易举被消灭,世界各国的纷争虽然多,但是在消灭那样的怪物这一点上,一定可以取得史无前例的各国通力合作!

而如果他们的数字已够多了,而且也有了武器的话,那么,这该是地球上大浩劫了,要和那种怪物和平共处,承认他们也是“人”,要经过什么样的争斗才有可能?

那自然不是我的胡思乱想,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排他性,人有思想,所以排他性更是根深蒂固,我们不妨看看,直到现在,人类号称已进入“文明世纪”好多年了,但是多多少少白人,在心中仍然否定黑人的“人”的地位!

连白人和黑人之间,尚且如此,将来在人和那种怪物之间,怎能融洽共处?

我一面想,一面摇着头。

蒙博士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诚恳,仿佛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他道:“你一定肯答应我的,是不是?我这个月内就走,从此之后,我不会在文明社会中出现。”

过了半晌,我才问他:“博士,你觉得那样做值得?”

蒙博士叹了一口气:“我非那样做不可,卫先生,在母亲的眼中,每一个孩子都是美丽的,这十九个生命,全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

我更难以下决定了,蒙博士如果照他所说的那样去做的话,那么他的牺牲极大,那甚至相当于全诚的宗教信仰者对宗教的牺牲。

因为照他的计划,他必须和文明社会隔绝,此生此世,就和那些可怜的怪物为伍。

一个人对他自己所做的事,具有那样的牺牲精神,那么,不论他所做的事是如何怪诞,总值得他人尊敬,他已决定那样做了,我怎可以再去破坏他的计划?

所以,我在呆了半晌之后:“你还有几个助手,难道他们也和你一样?”

“是的,他们一共五个人,四男一女,加上我六个,我们都决定了。”

我叹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一个月之内。”蒙博士回答。

我又望了他一会,才道:“好的,到时候,我来替你送行。”

蒙博士摇着头:“不必了,我会悄悄地离去,不想惊动任何人。”

我已经转过身,向外走去,蒙博士也不阻拦我。

当我走出那两扇铁门,回头再去看那高得异样的围墙时,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我可以说是个很固执的,怎么忽然间,我会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呢?难道我真认为蒙博士做的事是十分伟大的?

我心中感到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心中的这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和我的思想,完全格格不入,但我却又不能不接受这事实。

我一直向前走着,直到来到了海滩边上,望着碧蓝的、一望无际的海洋,我仍然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在海边站了多久,在思绪混乱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快得莫名其妙,直到我想不应该再那样呆立下去时,已经是幕色四合了。

我沿着海滩走着,住宿在海边的一个小旅店中,第二天,几乎一天没有出门,第三天,我才又不由自主,来到了蒙博士的住所之外。

正当我决定是否应该去见蒙博士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我的身后大叫一声:“嗨!”

我回过头来,站在我身后的是布朗先生,他正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向前指了一指:“我想到教授的家中去拜访他。”

布朗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来,道:“你去拜访他?他已经搬走了啊!”

我也吃了一惊,我知道蒙博士是会搬走的,但是他说是在一个月内,我不知道他那么快就会搬走,只不过隔了一天!

我忙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夜,和昨夜,他们好像习惯在夜晚搬家,吵得没法子睡,我和几个邻人曾一起去向他们提抗议,但他们之中,似乎没有人爱说话。”

我道:“你可曾看到什么怪的东西?”

布朗睁大了眼:“你那样问,是什么意思?怪异的东西?指哪一类的东西而言?”

我道:“譬如说--”

可是,我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口,我摊了摊手:“没有什么,算了!”

因为,我发觉即使我再问下去,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布朗曾看到那些怪物的话,他一定不等我问,就会讲出来的。

布朗对我,十分好感,他见我不再问下去,便又絮絮不休地告诉我,他已用那一万美金,订购了一艘有着透明底的游艇,在那艘游艇之上,将可以看到美丽的夏威夷海中的一切生物!

他津津有味地讲着,但是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和他告别了。

我并没有在夏威夷再住下去,当天下午,就启程回家,然后,我足足睡了十五小时,才和白素将我在夏威夷的遭遇,讲了一遍。

当天晚上,我和白素去听一个民歌独唱会,当听众高叫“再来一次”之际,我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毛发直竖之感!

当然,像许多故事一样: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蒙博士和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形状可怖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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