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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陈谷子烂芝麻的往年事

由于我心中所感到的“不妙”,简直是不妙到了极点,所以令得我一时之间,只是指着白素,却说不出话来。

白素的反应也很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偏过头去,不再看我,由得我指着她。

我想说什么,可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就放下手来。

我什么也不说的原因,是由于我想到,事情可能不至于这样不妙。

而且,就算事情真是那样不妙,如果那是白素的决定,我也没有能力改变,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

在接下来的录影带中,红绫的进展,更是一日千里,她可以和白素进行十分有系统的对答了。

白素开始在盘问她童年的记忆。

这一大段,很惹人注意,白素不断在诱导红绫,希望红绫说出她是如何会来到苗疆,和灵猴在一起的,也看得出红绫完全明白白素的意思。

可是红绫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她现出一片惘然的神情,不住重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灵猴在一起的。”

白素的问题,甚至十分残忍:“你不会一出生就和灵猴在一起,想想,想想你最早的记忆。”

每当听到白素那样说的时候,红绫就会发怔——她自然不单是发怔,而是真的在苦苦思索,那对于一个才学会如何运用脑部活动来进行思索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这一点,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在好些镜头,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有老大的汗珠,自她的脸上渗出来。

每当有这种情形,白素就替她抹汗,把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

红绫的体型,比白素壮健得多,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她却十分享受白素对她的亲热,咧着嘴,现出极其满足的笑容来。

这大约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我看到白素一再逼红绫回忆,而红绫显然感到痛苦,我有点反感,第三次提出:“你这样问她,并没有用处,她可能在根本还没有记忆能力的时候,就已经和灵猴在一起了。”

白素默然不语,神情沉思。

(此处“神情沉思”似乎应为“神情沉重”。)

我在她的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以你的聪敏伶俐,人间也算罕有的了,你能有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白素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十分认真,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两岁多,三岁不到,我记得最早的事,是爹带我去和他的一些朋友聚会,他的那些朋友,都是平时和他玩惯了的,一见了我,决定和他开一个玩笑——”

白素说到这里,我不禁直了直身子。

这件事,我知道,白素早就向我说过,而且,也不必那么模糊地说什么“两岁多三岁不到”,而是可以肯定的,那年,她两岁八个月。

我赞白素聪敏伶俐,倒不是肉麻的恭维,而是真的,她两岁就会说话,两岁八个月,已能背诵好些诗词了。白老大带着她去向朋友炫耀,那五六个朋友和白老大开玩笑,其中的一个,先一把抱了白素过去,将她高举了起来,突然将她整个人,向另一个人抛了过去。

另一个把她接住,又抛给了别人——这些人全是身负绝顶功夫的人,把一个小女孩子抛来抛去,自然不当是一回事。

白老大在一开始,还沉得住气,知道自己也曾教过白素一些拳脚功夫,白素的胆子,也一向极大,所以只是笑嘻嘻地看着。

可是,那些人把白素越抛越高,越抛越远,白素自始自终,一声也没有出过,白老大就沉不住气了,先还打着哈哈,要各人停手。

可是各人看出白老大发了急,如何肯停手?格外玩得起劲,逼得白老大终于出了手,大显神通,一招“八方风雨”,拳脚兼施,身形如飞,把那五六个人一起逼了开去。

正待一伸手去把自半空中落下的白素接在手中时,白素却在半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接着一式“平沙落雁”,轻轻巧巧,落了下来,笑盈盈地,了无惧色,还朗声说了一句:“原来人会飞,那么有趣。”

白老大在叙述这段往事之际,最后说:“我过去,把她一把搂在怀里,登时觉得,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

白素则说:“绝大多数的父母,都是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的。”

白老大却十分正经:“你不然,你就是那么特别,后来我抱住了你打转,你还在耳边安慰我,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形,叫我不必怕。”

当时,我和白素新婚不久,我高举双手,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会这样镇定。”

白老大呵呵笑:“不是三岁,是两岁八个月。”

(这是一段往事,这时我详细写出来,一则是为了事情的本身,相当有趣。二来,是其中还有一些关连,十分值得注意之故。)

(那是白素还是幼儿时的事,很久之前的事。)

白老大说了之后,又指着我:“你娶到这样的老婆,是你一生的福份。”

这句话,我自然同意,所以也不顾白老大就在身前,一把拉过了白素,不肯放开她。反正白老大性格开放,绝不以有为什么不对——有些上年纪的人看不得儿辈和异性亲热,那是传统的一种心理变态。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的气氛,甜蜜之极,说这些的时候,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只有我们三个人,说笑喝酒,谈天说地,何等愉快。

可是我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整个气氛,完全破坏了。

当然,我是绝未曾料到一句普通的话,会起到这样的坏作用的,要是知道,我也绝不会说出口了。然而,我也不是全然无意,多少也有一点故意的成份在内——看我叙述下去,各位自会明白。

当时,我指着白老大:“幸好你武功高,能把那几个人逼开去,要是白素的妈妈也在,只怕她女人家,就会忍不住要惊叫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坏了事。

时空交错,在我看录影带,看到白素屡次要红绫回忆幼年时的情形时,只是问了她一句“你最早可以记起什么时候的事来”,她就说起这件被人抛高的事来,她说她可以十分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不但是当时人在“腾云驾雾”时的感觉,而且也记得落地之后所说的话。

就是因为今时今日,问了白素这句话,牵扯到了白素儿时的事,也牵扯出了在船上,白老大、白素和我,听白老大讲这件事的往事。

北方人称往事叫“陈谷子烂芝麻”,可是我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一直把听我叙述的人,当作朋友——这些往事,既然都和我,和白素有一定的关系,自然也会感到兴趣的,尤其是多年来的老朋友,必然不会怪我在往事之中打圈子的。

当时,我提起了白素的妈妈,一半是顺口,想起了这种惊险的情形,白老大是非常人,尚且沉不住气,若是妇道人家,必然会大惊失色。

另外一半,是那时,我认识白老大,白素的家人,和白素结婚,都好几年了,可是却从来没有见过白素的母亲。非但没有见过,连提都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白老大不提起他的妻子,白素不提起她的母亲。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现象──现在我年纪大了,自然知道,有这种怪异现象的发生,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的缘故,而且,这种隐秘,也绝不欢迎他人提起的。我虽然已娶白素为妻,但是根据中国的传统,我始终是白家的外人,中国有许多家庭的技艺和隐秘,就有“传子不传婿”的规定。

可是当时我年纪轻,在认识白素不到三个月,主当现了这个怪异的情形,就问白素:“怎么一回事,你家里有个隐形人……”

白素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了:“你是说我的妈妈?”

我点了点头,白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子的人,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全不知道。”

我更是讶异:“这像话吗?难道令兄妹从来不向令尊发问?”

白素又呆了半晌,她发怔的样子,十分动人,也十分令人怜惜,所以我不住在她颊上轻吻着。

(看,陈年往事,也很有风光旖旎的一面。)

白素终于发出了一下叹息声:“自我懂事起,我就问过,有时是我一个人问,有时是和我哥哥一起问,可以爹只是说同一句话:等你们大了再告诉你们。”

我急忙道:“现在你们都已大了啊。”

白素并没有理会我的这句话,自顾自道:“爹对哥哥相当严,可是对我,真正是千依百顺,可就是这件事,他不肯做,不论我怎样哭闹、哀求、撒娇,他都是这句话,等我大了才告诉我。八岁那年,我为了想知道自己妈妈的情形,就绝食威胁。”

我听到这里,不禁又是骇然,又是好笑,伸了伸舌头:“不得了,那是继甘地为印度独立而进行的绝食之后最伟大的行动。”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应该开玩笑,我忙作了一个鬼脸,表示歉意。

白素续道:“爹见我怎么也不肯吃东西,他就寸步不离,和我一起饿──”

我听到这里,大叫起来:“那不公平,他……那时正当盛年,又会绝顶武功,一个月也饿不坏他,你可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白素幽幽地道:“你都想到了,他会想不到吗?到了第三天,我仍然不肯进食,已经站也站不直了,他就说,我能顶三十天,你连三天也顶不住,这样吧,公平一点,一日三餐,你少吃一餐,我就戮自己一刀。”

我大是骇然,难怪白素刚才怪我不该开玩笑了,因为白老大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白素道:“爹说着,就翻手抓了一柄匕首在手──他有一柄十分锋利的匕首,一出手,就向大腿上刺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哪里抓得住,刺进了一半,血溅了出来,我又惊又恐,抱住了他大哭:‘不就是要你告诉我……我妈妈的事吗,何至于这样。’”

白素说到那时候,仍不免泪盈于睫,可知当时她抱住白老大之际,是如何伤心。

白素停了一会,才又道:“爹也抱住了我,说的还是那一句话:等你们大了,才告诉你们。”当时,我听得兴趣盎然,也暗自在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和假设,但因为事情涉及白素的父母,而且设想之际,总难免有点不敬之处,所以我一直藏在心中,没有公开出来过。

白素道:“从那次起,我再也没有问过,哥哥知道了这件事,和我商议了很久,也主张不问,等我们长大了再说。”

我道:“令尊不说,他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全是你们的叔伯,可以问他们。”

白素叹了一声:“是,爹很有些生死之交,有的是从少年时就混在一起的,爹的一切生活,他们一定知道。我还怕一个人去问不够力量,是联合了哥哥一起去的,几乎对每一个前辈都声泪俱下。”

我本来想问“结果怎么样”的,但一转念间,就没有问出来,因为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白素显然还未曾解开这个谜,那当然是没有结果了。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素当然已经长大成年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母亲之谜,是白老大食言了,还是又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也是我急切想知道的。所以,可以不说话,我自然不再说。

白素缓缓摇了摇头:“那些叔叔伯伯,给我们问得急了,甚至指天发誓,说他们真的不知道——竟像是我们两人,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一样。”

我想问一句,会不会两兄妹是白老大收养的呢?可是还是想了一想,就没有问出来,因为白素是我的妻子,我也见过白奇伟和白老大,三个人之间,十分相似,白奇伟尤其酷似乃父,遗传因子在他们兄妹之间,起着十分明显的作用,若不是亲生骨肉,不会有这种情形。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她道:“我们也曾怀疑过父亲是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但是我们都十分像父亲,这种怀疑,自然也不能成立。问来问去,只问到了一位老人家,是最早见过我们的。”

我听到这里,就急不及待地问:“这老人家怎么说?”

当时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回想那位老人家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道:“那老人家说,你父亲云游四海,结交朋友,行踪飘忽,经常一年半载不见人影,我记得,是十四年前——”

白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那年,我刚好是十四岁。”

白素这样讲,也就是说,那位老人家说起的,是白素出世那年的事。

白素继续转述那位老人家的话:“老人家说:我记得是十四年前的事,你今年十四岁了吧。小伙子应该是十六岁了?日子过得真快,我们都老了。”

老人家口中的“小伙子”,自然是白奇伟,因为他们是兄妹联合出动的。

老人家说话不免罗嗦,在感叹了一阵之后,又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小伙子才会说几句话,身子倒是很粗壮的,我也曾向令尊问了一句:嫂夫人呢?怎么不请出来见?”

老人家说到这里,也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色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下去:“我和令尊是那么深的交情,怎么也想不到,我说了一句那么普通,又合情合理的话,令尊会突然大怒,他一翻手腕,就掣出了一柄匕首来,青筋毕绽,脸涨得通红,大喝:是我的朋友,再也别提起这两个孩子的娘,要不,现在就割袍绝交。”

老人家双眼睁得极大,神情骇然:“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能说别的吗?只好连声道:不提,不提。不提就不提,一辈子再也不提。”

白素兄妹两人听得老人家这样说,不禁面面相觑,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

可是老人家又作了一点补充,倒令他们多少有了一点线索。

老人家看到兄妹两人失望的神情,不免叹息:“在江湖上讨日子的人,讲的是一个‘信’字,答应过不提的,自然不能再提,我后来和很多老朋友,背着你爹,大家讨论过这事,都一致认为,白老大可能在女人面前栽了跟斗,他是个好胜性极强的人,所以就再也不愿人提起了。”

老人家又安慰白素兄妹:“令尊说等你们长大了就告诉你们真相,那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白素兄妹无可奈何,正要向老人家告辞的时候,老人家又道:“我那次见到你们兄妹两人,令尊才远游回来,他是三年前出发的,先是到四川去,和当地的袍哥联络,陆续有人在四川各地见过他,后来,足有两年,全无音讯,我见到他的时候,只觉他满面风尘,显然是远行甫归,连说话也有四川音,小女娃——那就是你,颈间还套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银项圈,看来也像是四川、云南一带的精巧手工。”

白素两兄妹连忙问:“那么说,我们的母亲,有可能是四川女子?”

老人家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令尊足有两年不知所踪,谁知道他和什么地方的女子成了婚配?”

这算是唯一的线索,但是也一无用处,无法对解开谜团起作用。

我用眼色表示心中的疑惑,因为我不知白老大用什么方法,可以令谜团维持到白素兄妹成年。

白素道:“在见完了那些叔叔伯伯之后,我和哥一起去问爹,哥问的是:‘爹,什么时候,才叫做成年?我今年十六岁了。’爹答得十分认真,而且肯定:‘十八岁,可以说成年了。’哥和我互望了一眼,心想,再等两年就成了。”

白素说得很详细,我耐心听着,这是他们白家的怪事,我自然大有兴趣。

白素吸了一口气:“哥哥终于十八岁了,他过生日那一天,爹十分隆重,请了许多在江湖上有身份有头脸的人物来,把哥哥介绍出去,以后在社会上立足,好有个照应,哥哥和我商量过,强忍着,一直到深更半夜,只剩下我们父子三人了,哥哥才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我听到这里,失声道:“白老爷子这可不能再推搪了,一定得说出秘密来了吧。”

白素苦笑:“哥哥才问了一半,爹就作了一个阻止他再说下去的手势,说道:‘你成年了,你妹妹可还没有成年。’我一听,忙道:‘我可以不听,你说给哥哥一个人听就可以了。’我说着,转身就走。”

我拍掌道:“好主意,令兄若是知悉了秘密,自然会说给你听。”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白老大如何再推搪。

白素叹了一声:“爹一听,就叫住了我,对哥哥道:‘你成年了,你妹妹还没有成年,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们兄妹情深,你一定会告诉她。可是你一知道之后,也会明白事情是绝不能告诉她的,那必然令你们兄妹疏远,感情大起变化。’我们想不到他会这样说,都傻了眼。”

我也大是不平:“这简直是撒赖了。”

白素苦笑:“爹自己也知道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又向我们动之以情,他又道:‘而且,这……事,是我有生之年,绝不愿再提起的,你们一定要追问,我没有法子,可是总要你们体谅一下老父的苦处,这事现今说一遍,两年后小素成年了,再说一遍,那会要了我的老命,你们又于心何忍。’他说到后来,虽然没有落泪,可是也已经双眼润湿了。”

白素说到这里,呆了一会,才又道:“爹那时正当壮年,他为人何等气概,平日意态豪迈,龙行虎步,只听到过他响遍云霄的纵笑声,和睥睨天下英雄的狂态,几时曾见过他这等模样来?我和哥哥当时就抱住了他,答应等我成年了一起说。”

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你们上当了。”

白素笑得很佻皮:“自然,事后一想,我们也明白了,我心中暗骂了爹一声‘老狐狸’,这是我对爹的第一次不敬。”

我哈哈大笑:“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我的意思是,对父亲的不敬,有了第一次,难道还可以有第二次吗?

白素没有立时回答,我接上去:“两年很快就过去,白大小姐,终于十八岁了,自然,白老大也有十分隆重的安排,等到夜阑人静,两兄妹自然又该发问了。”

白素闭上眼睛一会,像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过了一会,才道:“那一晚,是爹主动提起的,他把我们叫进小书房,我紧张得心头乱跳,因为很快就可以知道自己生身之母的秘密了。”进了小书房之后发生的事,白素、白奇伟、白老大三个人之间的对话,后来,白奇伟也向我说过,和白素的叙述,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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