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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拯救人类

作者:刘维佳

出现在我视频光感受器中的第一个人是个身着飞行夏装的男人。

这个男人站在我面前,脸色发红,双眼布满血丝,使劲冲我摇晃着一个长颈透明塑料瓶,那里面的液体因此发出唏哩哗啦的响声。“去找水,快去给我找水来!”他用很大的声音冲我喊。

“是,我去找水。”主电脑告诉我必须完全服从人类的命令。我接过了他递来的一个手提式金属水箱。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认出我和这个人是在一架鸵鸟式小型高速运输机的机舱里,这货舱里气温偏高,明显高于标准正常值。

“该死!全都是他妈的军火!不能吃,也不能喝……”他一脚又一脚地踢着身边码放得几乎挨着舱顶的货箱,破口大骂。

骂了一阵,他突然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捂着脸大声哭起来:“他妈的,偏偏在这沙漠上空出了机械故障……”

哭了一阵,他站起来抓住我的双肩:“幸好货物里有你……你听着,是我把你组装好的,是我给了你生命,你得救我!没水我就会死!你要救救我!”他的声音差不多到了人类声带振动的极限。

“是!我要拯救你!”我牢牢记住了这一使命。

出得机舱,我看见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地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黄色,二者相交于地平线。风吹来,黄沙随之扬起。黄沙打在我的身上,发出了密集的细小响声。光线很强,我的视频光感受器的灵敏度进行了相应的调整。

我迈开双脚向前走去。开始体内平衡系统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黄色的沙子一踩就陷,我的速度只能达到设计正常步行速度的百分之六十,但我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同时动用视频传感系统搜索水源。我得找到水,因为我要救人,这是我的使命。

我已经看见了三千二百三十八次日落了,但我仍然没有看见水。

我花了很多日子才克服了迷路这个难题。最初四百多天,我都是毫无目的地盲目行进,直到我终于发现我多次重复搜索某一地区我才意识到我迷路了。于是我开始寻找怎么才能保证不致重复搜索同一地区的办法,我的记忆库中没有这方面的信息资料。

观察了很久我发现天上星辰的位置可以用来进行比较精确的定位,于是每次日落之后我都认真观测,对比星辰的位置,渐渐学会了结合计算步数有目的地向各个区域搜索前进,再不会做无用功。

三百一十一天时,我体内的能量贮藏消耗过半,于是我开始按程序采取相应措施。白天,我在光照强烈的时候展开腹腔中娇贵的高效率太阳能转换面板,吸取太阳能贮存进微型可充式高能电池中。当太阳光开始减弱之时,我就收起面板,依靠刚吸收的太阳能维持系统运行,维持我的找水行动。

在这三千二百三十八个日子里,我一直在不停息地找水。我的身体构造在设计时显然考虑过沙漠环境因素,无孔不入的砂粒无法进入我的体内,静电除尘装置几乎就没怎么用过;身体表层外壳的材料绝热性能极好,尽管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一个摄氏6000度的大火球一直在曝晒但电路却从未过热,夜间的阴寒就更不在话下了;而视频传感器也受到了重重保护,应付各种波长的光线绰绰有余。良好的身体状况使我认定总有那么一天我肯定能找到水,肯定的,这沙漠不会无边无际。有星辰指引,我在黑暗冰凉的沙地上继续探索、前进。

第三千二百三十八次日出之后不久,我的视频传感器发现了一个与往日千篇一律的景物不同的异物。我立刻以它为目标,一边提高视频分辨率辨认一边加速向其接近。

渐渐地我辨认出那是一些高大的植物。我的资料库中没有多少有关植物的信息,但我知道有植物生长就有水存在,大功就要告成了!

这是一片不怎么大的绿洲,四周围绕着矮小但枝叶茂密的灌木,它们后面就是那些高大的树木了。往里走,我看见了一汪清亮亮的液体,我终于找到水了。

水边的树荫下,有一顶耐用型军用沙漠专用营帐。

帐篷门一抖,一个人钻了出来。这个人的体型与将使命交付于我的那个人很不一样,我判断此人属另一种人类——女人类。

“你,你要干什么?”那个女人望着我,双手握着拳急促地说。

“我要水。”我说。

这时帐篷门又一动,一个小女孩轻轻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向我张望。

“回去!”那个女人转身冲小女孩大喊。

于是帐篷门又合拢了。

“我要水。”我又说了一遍,“我要用它去救人。”我举起了那个被砂子磨得闪闪发亮的金属水箱。

“水……就在这儿。”她一指那一汪池水,但目光却仍紧盯着我。

于是我将那金属水箱按进池中,巨大的气泡和汩汩的声音从池中升起。

水箱很快灌满了,我拧好密封盖,提起它转身返回,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一半。

回去就不用那么多时间了。我已掌握了定向的方法,只是我已弄不清当时的出发地点,不过由于我可以将自从掌握了定向法后我所搜索过的区域排除开,这比来时容易多了。

二百一十六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架鸵鸟式运输机,它已被沙埋住大半。

货舱里一切依旧,那些货箱都没怎么动过,只是不见他的踪影。

于是我走向了驾驶舱的门。

舱门基本完好,我轻松地打开了它。

驾驶员坐椅上的物体像是个人,有四肢,有头颅,只是全身干枯萎缩,体积明显偏小,皮肤呈灰黑色裹在骨骼上,龇牙咧嘴,身上的飞行夏装也残破不堪。我仔细核对了一阵,认定这是他。我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任何生命的痕迹,倒是在他头颅两侧发现了两个孔洞。他垂着的右手下方的地板上,躺着一支海星式轻型全塑军用自卫手枪。

我将水缓缓倒在他的身上,这是他要的。清澈透明的水哗哗地淌过他的全身,淌过坐椅,淌到了地上。我希望他能知道我已完成使命,可他已经死了,死了就没有感觉了,他不会知道的,也不会再需要这水了。

我完成使命了吗?没有。是的,没有。我没能拯救他,他死了,主电脑不断输出“使命尚未完成”这一信息。我得完成使命,我得去救人。可人在哪里?他已经死了,这里已没有人了,我得找人,这是现在最重要的。对了,我得找人去!我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但我还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知道我已找到了水,毕竟我做到了这一点,此刻水就在他的身上。我站在他身边等着,太阳的光芒从窗外射进来,色彩一点点地变红,可他一直一点动静也没有。当水全部蒸发干了之后,我就决定离开他。

在动身之前,我在机舱里四处搜寻了一番,利用到手的零件和工具将我自己检修了一遍,尽可能地排除了不利因素。

我离开了这架早已死亡的小运输机,再次踏上旅程。这一次不是去找水,而是找人。我知道哪儿有人。

我又一次踏上那绿洲的地面是在二十七个日出之后,因为目标明确,这回我省下了不少时间。

住在绿洲里的那个女人依然目不转睛地防备着我,小女孩依然悄悄从帐篷里向外张望。

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解释说我的使命是救人,我想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她们,但她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根本没有反应。

等我解释完第九遍时她才开了口:“那……你去浇一浇那些甜瓜苗吧。”她伸手一指我身后。

“为什么给瓜苗浇水就能救你呢?”我不能将浇水和我背负的使命联系起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呢?

“这个嘛……你如果不给瓜苗浇水,瓜苗就会旱死,它们旱死了,我们就没有瓜吃了,那样我们就会饿死……所以,你给瓜苗浇水就是救我们。”她一边说一边忍住笑声。

“对,是这样的。”我恍然大悟,是这个理,人类毕竟是人类,一下子就把这两者联系上了,消除了我的困惑。我接过她递来的塑料桶,打了一桶水向瓜地走去。

就这样我留在这里又一次开始了我的拯救行动。我按她的指示给植物浇水,还将果树上的果实摇落给她们食用,挖掘地洞贮藏晾干了的果实,收集干透了的枯枝供她们充作燃料,修补那顶军用帐篷上的破损之处,在绿洲四周栽种防风沙的灌木……要干的工作真不少,人类的生存可真是件很复杂的事,她们不像我定时吸取一次太阳能就行了,她们要活着就要干很多事。她们确实需要我的拯救。

没过几天,在她的询问之下,我将有关我和他的情况告诉了她。于是她知道了我的第一次拯救行动以失败而告终。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尽了全力,别伤心。”她对我说。

“什么是伤心?”我问她。

“伤心么?就是心里面难受,想哭。”她说。

“我知道什么是哭。”我说。我的资料库中有关于哭的信息。

她笑了:“可哭并不等于伤心,伤心是只有在所爱的东西离你而去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尤其是你所爱的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侧头望向遥远的地平线。

我不知道我所爱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人类实在是种复杂的生物,我对他们的了解实在不够。通过清澈池水的反射我看见了我的模样,我的外形与人类差不多,也有四肢和一个头颅,我的面部也有着与人类相似的五官特征。然而人类远比我复杂,究竟是什么令人类如此难以理解?

那个小女孩一直谨慎地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在我干活时,她就小心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盯着我看。如果我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她,她就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跑开了。

这个小姑娘实在是个好动的生物。她就爱做她妈妈不许她做的事,不是爬到最高的果树上啃完果子,把核儿什么的扔下来打在我身上,就是在那并不算浅的池里游泳,经常扎到池底半天不露头。她还有点爱往外面跑。于是有一天她母亲叫我想点办法吸引住她,免得她有朝一日折腾出事来。

于是我利用资料库里的信息教了那小姑娘几种用石子、小木棍来玩的智力游戏,教她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接近了她,她果然被我那些智力游戏迷住了,经常趴在树荫下支着头琢磨个没完,两条小腿一上一下不停地拍打地面。她再也不长时间盯着我看和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了。

然而她一遇上解不开的难题就跑来问我,我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给她解答。可一解答完她就冲我“大笨蛋大笨蛋”地叫,然后格格笑着跑开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称我为大笨蛋。这不符合事实,笨蛋是愚蠢的意思,可据我统计,百分之七十二的智力题她都解不出,而我全都能解,我不是笨蛋,她才是笨蛋。于是我就去追她,一边追一边纠正:“我不是笨蛋,你才是笨蛋,你百分之……”

当我追上不停躲藏的她时,她已经喘得把舌头都伸出来了。“好了好了,我是笨蛋我是笨蛋,你不是笨蛋……”她哈哈大笑着瘫软在地上,脸上的皮肤因充血而红得不得了。

有一天我发现了个问题,我知道人类必须一男一女才能拥有后代,可那男的在哪儿呢?于是我向小姑娘的母亲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告诉我说他早就死了,在沙漠外面被人打死了。

“沙漠外面也有人?”我问。这可是个重要的发现。

“有,据说曾有几十亿之众。”她说,“后来人们之间爆发了一场剧烈的战争,大部分人都因此而死,可幸存的人们仍在互相杀伐……孩子的爸爸就是这么被打死的,所以我才带上她来到了这绿洲……”

我陷入了混乱状态,因而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人在杀人,可人怎么能杀自己呢?我无法理解这条信息,因而陷入了混乱状态。等我的主电脑强行搁置这一问题从而摆脱混乱时,她已离开了我。

在我的耕种下,绿洲的面积正在扩大,因而小型动物、昆虫、飞鸟的数量比以前多了,她们的食物来源得到更充分的保障。每天傍晚,她们都要在水边燃起一堆火,将被我捕获的各种小型动物和飞鸟拔了毛剥了皮架在火上烤得吱吱响。小姑娘经常在这时围着火堆又跳又唱。火红的夕阳照在树叶上,照在水面上,照在沙地上,照在帐篷上,照在她们身上,于是一切都染上了火红颜色。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

小姑娘经常会把啃了几口的食物伸到我面前:“你也吃一点吧。吃吧……”

“不。”我说。

“它不能吃这个。”这时她的母亲就会这么说,“它要吃太阳光,它不吃这个。”

“哦……”小姑娘惋惜地叹息,“你真好。”她望着我的脸说。

“谢谢。”我知道她这是在夸我,所以我进行了答谢。

“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小姑娘不歇气地说了七遍,然后格格笑了起来。

“谢谢谢谢谢谢……”我一一做了答谢。

在我来到这绿洲的第四百八十六天,小姑娘的母亲死了。

绿洲的面积扩大了,因而各种动物都多了起来,可她们对这一点缺乏足够的重视,结果她终于遭到了毒蛇的袭击。

她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走到我面前请求我救她。然而我没有办法救她,我不是医用机器人,我的资料库中没有医学方面的信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

她的眼眶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水,这泪水快速地向着地面滴落。“这么说我就要死了。”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看是这样的。”我说。

她哭出了声:“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她怎么办?”

哭了一会儿,她盯住我说:“你答应我,照顾她一辈子,她一个人是不可能在这沙漠中生存下去的,她不能没有你。”

“我答应你。”我接受了这个指令。

“你发誓。”她说。

“我发誓。”我说,我知道誓言是什么涵义。

她满是泪水的脸上透出一丝丝微笑:“还有件事你也要答应我,那就是等她成年之后,你得带她离开这个沙漠,到外面去,去为她寻觅一个真心诚意爱她的丈夫……外面虽然很糟,但她还是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地生活……”她吃力地说。

“具体什么时候带她走?”我吃不准“成年”究竟应在何时?

“三……不,五年后吧,五年后的今天,你带她走,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说。

“好,这我就放心了。”她使劲点了点头。

剩下的时间里,小姑娘跪在母亲身边,肩头抽动不停地倾听她的讲话。弥留之际的母亲惟恐浪费一秒钟,但她的口齿渐渐不清了,体温也渐渐下降,她的双眼不再闭合。

天,全黑了,小姑娘跪在那儿一直没动。她哭个不停,泪水浸湿了她膝前的地面。她在哭,因而我知道她很伤心。

我站在那儿没动。我在这一天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目睹了生命是怎么从人类的身上消失的。我懂得了死。我认为我又一次未能完成使命。

后来小姑娘支持不住了,就倒在了她母亲身边。我将她抱进帐篷,以免沙漠夜间的严寒伤害到她。我得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第二天上午,小姑娘要我将她母亲的遗体掩埋了。她告诉我说要像原来她们掩埋她父亲一样,在地上挖一个坑,将遗体放进去,然后再用沙土填埋上。于是我就在灌木丛中挖了个很深的坑,将遗体放了进去。在沙土将她的脸掩盖上之前,她那不肯合上的双眼仍然在盯着我。

干完这一切,小姑娘对我说:“我很饿,我要吃烤沙鼠。”于是我马上去为她寻觅猎物。

太阳在绿洲上空一次次升起又落下。小姑娘在夜间哭泣的次数越来越少。然而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大声笑个没完,不再要我分享她烤好的食物,也不再爬到树上向我身上扔果核了。她变了。

生活也变了,没有了笑声,少了一个人,我的空闲时间变多了。可她却不像从前那样缠着我要下棋了,我只得主动去找她玩。我发现下各种棋我都不能老是不让她赢,于是我就故意输给她。开头她果然高兴了一阵,但玩了几次就没兴致了。于是我发现老是让她赢也不行。所以我就赢几次、输几次,输输赢赢,尽全力让她的笑声恢复起来。尽管我竭尽全力,可效果大不如前。人类太复杂了,我掌握不了分寸。

尽管缺乏笑声,可我们的生活仍然一天天在这绿洲里继续。我已明白生活不可能回复到从前那样了,于是我接受了这些变化。

然而另一个变化悄悄出现了。我发现她在一点点长高,体形越来越接近她的母亲。她经常在太阳落山之前脱掉衣服到水池中游泳,当她尽兴后上岸来用她母亲的梳子整理头发时,落日的光芒照在她闪亮的身体上,这情景与从前她母亲游完泳时几乎完全一样。我认为可以和她探讨探讨她母亲临终前的那个指令了。

“再过八百六十六天,我就要带你离开这沙漠,到外面的世界去给你找个丈夫了,这是你母亲要我发誓做到的。”我对她说。

“丈夫?”她歪着头看着我。

“就是你未来的孩子的父亲。”我向她解释。

她终于笑出了声。“丈夫?……让我想想吧。”她说完格格直笑,竟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这天夜里,我像从前一样站在帐篷外守护着她。这一夜月光亮极了,地面上树影清晰可见。

我听见身后的响动,转身一看她已走了出来。她走到水池边坐下。“你也坐到这儿来吧。”她招呼我。

于是我坐到她身边,水池之中也有一轮明月。“你怎么还不睡觉?”我问她。

“我在想……”她说。

“在想什么?”见她半天不往下说我就问。

“你打算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没回答提问反而问我。

“你妈妈说,他得真心诚意地爱你。”

“可我觉得,首先得我爱他才行。”她往水池中扔了块石子,打碎了那轮明月。

“那什么样的人你才会爱呢?”这问题我可得好好弄清楚。

“我想,首先他得好看才行吧。”她歪着头望着我说。

我不知道好看是个什么概念,于是我就在她的描述下以我记忆库中的全部形象为参考用手指在沙地上描画男人的面部形象。

“不好看。”她用脚抹去沙上的形象。

于是我又画了一个。

“还是不好看。”她的脚一挥又否定了。

就这么我陪着呵欠连连的她展望她的未来,她却倚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小心地将她抱起来走进帐篷,轻轻将她放到床上,为她盖好毡毯。“不好看……”她迷迷糊糊地说。

我退出帐篷,继续在我脑中按她的要求描绘她未来丈夫的形象。

我每天依旧提水浇灌植物,采摘果实,捕捉小动物,将她侍候得每餐之后直打饱嗝,还陪她玩……绿洲外面黄沙天天随风起舞,而我们在平静中等待离去之日的来临。她越来越喜欢遥望远方,然后总要大声问我还剩下几天?我马上准确地告诉她。

就在还剩三百九十二天时,一切全落空了,她病倒了。

我最不愿发生的事就是她生病,因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每回她身体不适,我都认为我的使命受到了威胁,这一回,大病终于落在了她身上。确实是大病,她的情况很不好。她已不能起床,经常抽搐抖动,体温在四十度上下浮动,面部、颈部和上胸部皮肤发红,双眼充血,有些部位的皮肤上出现了小血点。我认为她的情况很危险,但我不知该做些什么,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么染上这病的。我只能依她的指示为她服务:她渴了,我为她端水;她想吃点什么,我就为她弄来;她冷了或热了,我就采取相应的措施。我只能做这些事了。

她的情况越来越坏,已经开始咯血了,陷入谵妄状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大声喊着彼此间毫无逻辑联系的话语。我认为她的主要内部脏器的功能正在慢慢衰竭下去,如果形势得不到逆转,我认为她将会死去。然而我无能为力,她就在我的身边一点点走向死亡。我认为我很可能又将经历一次失败。

她卧床不起的第七天下午,她是清醒的,她将我叫到了身边。“我是不是会死?”她笑了一下,艰难地说。

“有这个可能。”我说。

她又笑了,但眼泪却流了出来:“我还没见到我的丈夫呢。”

“我也很遗憾。”主电脑为我选择了这么一句话。

“天哪,我不想死。”她哭着说。

这一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看着她哭泣。

六分钟之后她抬起头对我说:“我要你说你爱我。”

“你爱我。”我说。

她笑了:“不……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说。

“我好看吗?”她问。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好看”是个什么概念,于是电脑随机选择了一个答案:“好看。”她再一次笑了:“那吻吻我吧。”

我见过她亲吻她母亲的脸颊,于是我照那样子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谢谢。”她轻声说。

“我死后,你要想着我。”她说。

“具体我该怎么做?”我问她。

“就是回忆从前和我度过的时光,只要一想到这边还有人惦念着我,我在那边就不会伤心了。”她说。

“可我不是人。”我说。

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你能做到吗?”

“完全可以。”我说。

“这我就放心了,我的爱人。”她说。

“什么是‘爱人’?”我问。

她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八十七个小时后,她死了。

我在她母亲的坟墓边挖了个深坑,把她埋了。然后我站在这新坟旁,按她的要求从记忆库中调出和她共同生活的记录,于是我又看见了她,听见了她的欢笑和果核打在我身上的声音。

我结束回忆之时,已是五十八个小时之后,在已开始落山的太阳的光芒下,我看见不久前开辟的一片瓜地里的瓜苗已开始枯萎。我认为这绿洲将会萎缩下去,直到恢复到从前无人到此时的模样。多少个日夜我工作不息,绿洲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要不了几天,我的努力便将土崩瓦解,我不会再工作下去了,因为这里已无人存在。我全力工作让人类生活得尽可能幸福,可到头来死亡却轻易地抹去了一切。植物也好,人类也好,都是那么的脆弱,我认为我已尽了全力,可她们仍然全都死了,最终留给我一个失败的结局。是不是我的使命根本就无法完成?它是不是一个错误?这些问题令我陷于混乱之中,于是主电脑搁置了这些问题,于是我又回到了使命上来,我仍然要去寻找人类,仍然要去履行使命。

我选了一个方向昂首阔步向前迈进,我要走出这沙漠,到有人的地方去。我曾答应一个女人离去之时将带着另一个女人离去,但现在我只能自己孤单单离去。原谅我吧……主电脑为我选择了这么一句话。

走了一阵我回头望去,绿洲依稀可见,它上空的晚霞红得像水边那堆天天傍晚便燃起的篝火一样。我继续前行。

我再次回头时,绿洲已看不见了,晚霞也暗淡了下去。于是我不再回头,稳步向前走去。

我体内的平衡系统早已适应了脚下的硬实地面,我的视频光感受器也早已习惯了这片绿光朦胧的大地,我认为我已走出了沙漠,但我还是没有看见人。然而我认为见到人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人类告诉我沙漠外有人,而我已走出了沙漠。

果不其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人造物体。我提高视频分辨率,初步认定那是一些高大的楼群。对照记忆库中的资料,我认为那是一座城市。城市是人类的聚居之地,里面应当有很多的人。我加快了速度。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我发现那些高楼均已残破不堪,有的全身都是破洞,有的似乎失去了一些楼层。这是不是一座已然衰亡了的城市?信息不足我尚不能下定论。

真是走运,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了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在各楼之间进进出出,忙着些什么,他们还没看见我。我认为流浪结束了,又将有人给我发号施令了,我将和他们一起生活,为他们而工作。

等他们发现我时,他们立刻聚在了一起,向我张望。不一会儿,五个男人冲出人群向我跑过来,他们手中都端着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步枪和滑膛枪。

他们冲我大喊:“站住!”于是我站住了。他们马上围住我,用枪指着我。

我已经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了。“要我做些什么?”经验已使我确立了为人类而工作便是拯救人类这一逻辑。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但却都不给我下达指令。于是我继续问:“我要为你们而工作,要我做些什么?”

“跟我来吧。”一个人说。随后他对另一个人说:“去告诉头儿。”

我在他们的看护下走进了这座城市。大风吹过那些满身破洞的楼宇,呜呜的响声飘荡在城市的上空。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向我投来目光。我认为这些男女老幼的营养健康状况都不太好,他们需要足够的食物、保暖用品以及充裕的休息时间,我将尽我之力为他们提供这一切,他们会需要我的。然而我只发现了为数很少的十来个机器人和一些机械设备在为人类而工作。

在城市中央的一片空地上,站着一些人,其中就有先前走掉的那个人,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疤脸男人。此人脸上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左脸颊,脸部因此而扭曲。疤脸男人打量了我一会儿,将一支短小的步枪递给我:“拿着。”

我接过枪,认出这是一支式样老旧的“法玛斯”自动步枪。

“向它射击!”疤脸下了命令,他手指着楼墙脚下的一只破铁罐,距离五十二米远,目标面积约0.04平方米。

我打开法玛斯步枪的保险,端起枪扣动扳机。铁罐随着枪声蹦起,在空中翻了好多跟头然后落下。

“不错。”疤脸点了点头,然后他对身边那个人说:“去。”

十分钟后,那人推着另一个男人回来了。新来者上身被铁丝紧紧缠着,双眼被一块黑布蒙着。他被推着站到了墙脚。这个人在发抖,却一言不发。

“向他射击。”疤脸指着那人又下令。

我合上枪的保险,松开手指让枪落在地上。“不行,我不能杀人。”我说。

疤脸叹息了一声:“见鬼,又是他妈一个废物……”

废物就是没有用处的意思,莫非他们不要我为他们工作?为什么我不能杀人就是废物?我不明白。我还能干其它许多事。

“它懂得不能杀人,它似乎是他妈个高级货。”疤脸身边一个人说,“让我来看看能不能用它派点什么用场?”

“你跟他去吧。”疤脸对我说。于是我随他而去。

我跟着他走了二十二分钟,在一幢宽阔的仓库前止住了脚步。打开库门,我看见这仓库里横七坚八到处堆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和机械设备,还有工具和零部件,我一一认出了它们的型号和规格,我的资料库中心全是这方面的信息。阳光从大大的窗口射进来照在满是油渍的地面。

“你试试能不能把它修好。”带我来的人指着他身边的一个人形机器人,“它的毛病好像还不大。”

我跪在这个半旧机器人身边看了看,认出了它的型号,于是我从资料库中调出了它的构造图,对照资料将它检查了一遍。很快我发现它不过是内部电路出了点小毛病,于是我用了七分钟,让它重新站了起来。

带我来的那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张了几下,终于笑出了声……

他们都不再认为我是废物了,我能让令他们束手无策的坏机器重新运转起来,因为我有维护程序和大量的资料信息。我这独一无二的本事为我赢得了这里人们的重视。

二十三天之后,这仓库里的大部分机器人和机器设备以及一些散落全城各处的机动车辆都已被我修好。机器的毛病我全然不在话下,可我对人类的疾病却莫可奈何,人类实在是种复杂的生物。

疤脸和来这儿的所有人都对我夸赞不已。我对他们说由于缺乏必需的零部件,剩下的部分我无法修复。疤脸说不用着急,都会有的。

修的机器人全被疤脸带走了,机器设备也被运走了,偌大的仓库只剩下了我和那些修复不了的废品。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每天我伫立在寂静的仓库中,注视着这仓库中惟一会动的东西——地上阳光的图案,这光影每天都在地上爬来爬去,但总是无法爬到对面的墙根。从前我每天都要为人类的生存而操劳,可现在我只能目送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空流。没有人向我扔果核,没有人缠着我下棋,没有人冲着我笑,甚至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等待着这无所事事的时光的结束。

第十五天,疤脸带人进了仓库。他们果然带来了不少机械零部件,用得上用不上的都有,还有一些损坏了的机器人,其中大多是我不久前刚修好的。这些机器人大都是被高速弹丸多次撞击损坏的,损伤颇为严重,修起来很麻烦。我尽量利用了新到手的零部件,又让一些机器人走了出去。

此后陆续又有一些零部件和损坏了的机器人送来,我工作不息,尽力让它们恢复活力以服务于人类。我修好它们,它们就会去帮助人类,从而人类的生存状态便能得到改善,所以我正是在拯救人类。这个道理我懂,只是我不明白他们既然有零部件,为什么不一次全给我,而要一次次地给?如果一次全给我,我的效率会提高不少。

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百零五天时,一辆大型货车开到了仓库旁,开车的人叫我挑出常用的零部件搬到车厢里。我干完之后,他叫我也上车。

货车驶过城市的街道,我看到被我修好的机器人正在为人类而工作,但数量不多,其余的上哪儿去了?

货车穿城而出来到了绿色的草原上。我看见了一支庞大的队伍。这支队伍由约一千名男人和近两百个机器人以及数十辆车组成。我才知道大部分机器人都在这儿。等我所乘的这辆货车汇入队伍中之后,疤脸站在一辆越野车上下达了出发命令。于是这支队伍迎着太阳向前开进。

除我以外所有的机器人均依靠自身动力行进,因而不多久就会有个把出些或这或那的毛病,这时就用得上我了。毛病小的,我三两下修好了就让它去追赶队伍;毛病大的,则搬到车上继续赶路。

晚上宿营时,人们点起一堆堆篝火,吱吱作响地烧烤食物。我能帮他们干这活儿,从前我经常干,但我现在的工作是修理白天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和检修维护其它机器人,所以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为人类烧烤食物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在太阳将要没入地平线之前观看一会儿这种场景。

就这样走了十天,我看到了另一座城市,另一群残破的高楼。

队伍停下了,人们在等待,我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一小时后我看见几十个人从数辆货车上抬下成捆的各式步枪,一支一支分发给了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些机器人。

太阳开始落山之时,对面的高楼在火红阳光的斜照下清晰无比,疤脸向天空发射了一发红色信号弹,于是那些机器人列队向前缓缓走去。

机器人队列走到距最近的高楼约五百米处时,一些机器人手中的武器喷出了火舌。随即高楼和其脚下的一些低矮建筑的窗口也闪出了点点火花。空气中立刻充满武器的射击声。

我启动红外视频系统,看见了那些建筑物里面的人类,他们在机器人的精确射击之下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于是我知道了这些我修好的机器人是在杀害人类。不到一秒钟我就知道若要拯救人类应当怎么做了。这一次不用人类的点拨,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面楼群的火花闪现频率渐渐减弱,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些枪弹摧毁不了的坚固火力点。这时车队中仅有的一辆鲨鱼式步兵战车开了出来,战车上的那门三十五毫米速射高平两用炮在一名机器人的操纵下一炮一个将那些火力点准确地摧毁了。

炮击停止了,沉寂重临大地。半分钟后,疤脸向天发射了一发绿色信号弹,于是早已严阵以待的那些武装男人开始了奔跑。很快他们越过了已完成任务呆立在原地的机器人队列,接着冲入了那座城市,不一会儿,空气中又响起了枪声,只是比较稀疏。

我已明确了自己此刻的使命,所以我马上迈开步跳下货车走向那些机器人。

已有不少机器人被对方反击的枪弹打坏。我立即开始履行我的使命,我一个接一个地破坏这些机器人的内部电路和电脑中枢。我破坏了它们,它们就不能再去杀人了,因而人类就能得救了。这个道理我懂。

我认真仔细地干着,这事事关重大。绝大多数人都已冲进了城,看来城里有什么东西很吸引人。剩下的四五十个人守护着车辆,没谁来干扰我,他们看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夜幕降临之时,我履行完了使命。但我知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干,那就是毁了我自己。这事最重要,只要我还在,人类就有可能修复这些机器人,而没有了我,他们就无可奈何了。明白了这个道理,主电脑同意启动自毁程序,一分钟后,我就将死去。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死了之后我将不必再背负使命,不必再为人类而操劳,也不必再经历失败。我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想着我,回忆和我度过的时光,但这没有关系,我不会伤心的,我不会哭,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伤心的真正涵义是什么。所以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次我肯定将不辱使命。这一次我终于明确地认识到我胜利完成了拯救人类的使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自我毁灭就是拯救人类,这真奇怪。我的使命是帮助人类拯救人类,可为什么我自我毁灭了,人类反而能得到拯救?这不合逻辑,我又陷入了混乱之中。在浓浓的黑夜中,我全身上下喷出了明亮的电火花。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