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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上)

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屈原《天问》

火星在七月的黄昏沉沉坠去,西边的天空一片彤红。我站在颠簸的马车上,视线从寥阔的苍穹垂落于背后一片广袤的大地。两条深深的辙印蜿蜒至天边,那里杜宇落单的身影渐行渐远。掐指一算,我离开楚国已经三个月了,满车向周王进贡的包茅早已失去它的嫩绿与幽香。

我的眉头微微蹙紧,今天是朔晦日,天空却是月明星稀。帝国的历法的确需要重新修订了。祖宗传下的颛顼古历沿用了300年,累积误差已十分明显,节气与农时的舛误常常令农人不知所措。三个月前,我接到王的传诏,限我即日起程前往镐京。我的族人在接到这一旨令之时,惶恐万分,自从昭王南征楚国不还,帝国与楚世家的关系已经异常紧张。新帝即位之初便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战争,结果,北方那个气焰正炽的徐国从帝国的版图上消失了。虽然楚国在这次应召讨伐徐国的战争中起了主力军的作用,但楚人普遍悲观的认为。这个名叫姬满的新帝下一个将要动手的便是楚国。事实上这次被传召的除了世代为周王修订地理志的我申氏家族,还有天文世家甘氏、机械匠师舒鸠氏,甚至楚国名觋巫咸、巫昌。我走出家门登上马车的时候,背后号啕一片。我的嘴角轻轻抽搐,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我再次检查了我携带的书箧,确认每一卷舆图纬典都安置在精确的位置之后,便吩咐御卒挥鞭启程。我下令的时候嘴角竟扬起一丝微笑。是的,我申氏历代为周王整理地理志,一百年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未尝敢因官爵低微疏误职责,能在一个春光艳丽的下午被千里之外的周王想起也不失门庭幸事。

当我们赶到镐京时,惊诧的发现,偌大一个镐京城内充满了南腔北调奇人异士。齐国的稷下学士①、燕国的羡门②、赵国的铸剑师、郑卫的乐师、楚国的阴阳家甚至西域的幻术师如百鸟朝凤般济济一堂,聚集在俪宫大殿里高谈阔论。他们的随从辎重挤爆了西京的客栈,马厮里各种高低不一毛色混杂的马匹日夜嘶鸣不绝,据说经常有客人因自己血统纯正的母马受到别马的玷污而滋事斗殴。

我们被安置在蒲胥客栈,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被王召见的消息。随车进贡的包茅早已被冬官长验收,传下的旨意是让我们耐心的等待,整理自己的学问。不久王将举行一场声势浩大前所未有的殿内测试,在这次测试之前,帝国被传召的学者术士巫觋将被王依次召见,当庭询问一些专业职责范畴之内的事宜。

关于这次周王劳师动从的起因,众人蠡测纷纭。模糊的说法是王被一个大而空的问题所困绕。这个问题是如此博大精深,以致不得不召集帝国最有智慧的人来回答。而那个问题被提出来的渊源是好笑的,仅仅是因为两件毫不相干梦一般荒谬的事情。

第一件是西方很远很远的某个国家有个幻术师来到镐京,此人能赴汤蹈火移山倒海,凌虚漫步有如平地,穿墙入室毫无阻隔。既能用念力改变物体的外形,又能控制人的思维。帝国饱学之士没有一个能够破得了这个人的法术,更无法解释这其中的奥妙。而这个不速之客性情极其孤傲,视华夏俊杰如土鸡瓦狗,根本不屑于与众学士讨论法术的高妙。王倾尽国库为他修建了中天之台,又从郑卫选来妖艳柔媚的女子,为她们喷施香水描眉画黛,头戴金簪,耳佩珠饰,身着柔美丝绸衣,腰曳齐地白绢带,环佩王环香草,布置在楼馆之中,让她们演奏《云莹》、《九韶》美乐,供他享用。可幻术师依然不甚满意,勉强下榻中天之台不久,幻术师便请王与他一起游玩,王拉着他的衣袖,腾空而起,直上云霄,竟来到绯云之巅的一座宫殿。这宫殿金碧辉煌气势恢弘,巍峨的耸峙在云雨之上,却不知下面的基础是何物支撑。王耳闻目睹鼻嗅口尝的均非人间所有,王于是断定这便是清都紫微宫,听到的是钧天广乐曲。王低头往下看,见自己的宫殿楼宇就像堆积的土块柴草一般丑陋不堪。幻术师引着王在宫殿里四处游逛,所及之处抬头不见日月,低头不见山川。光影阑珊之处王眼花缭乱,天籁袅袅飘荡,王耳中嗡鸣一片。王深身上下五脏六腑被惊得心迷意乱失魂落魄,便请幻术师让他回去。幻术师推了他一把王就从虚空跌落。王醒来的时候坐的还是原来的地方,身边的侍者还是老面孔,再看案前,酒菜还热气腾腾。王问自己刚才从何而来。侍者回答王一直就睡在榻上,只是小憩了一会。王来到中天之台,幻术师已杳如黄鹤,不见踪影。王从此郁郁寡欢精神恍惚。

第二件事是王从西方狩猎归来,途中有人向王推荐一个名叫偃师的工匠。与偃师一同前来觐见王的还有一个面容古怪的人,此人对王的态度甚是倨傲无礼。王正诧异间偃师请王上前审视,竟然是一个木偶。这木偶的动作举止与真人一般无二,可以随着音乐舞蹈,节奏无不合乎桑林之舞。他还能放声高唱,美妙的韵律只怕王宫内的歌伎也要逊色三分。王的宠妃盛姬被这一稀奇事吸引,围绕着木偶左右观瞻,啧叹不已,冷若冰霜的皎面上也浮出了久违的笑靥。王正要重赏偃师,木偶众目睽睽之下竟眨眼挑逗盛姬,王大怒,欲诛偃师。偃师惊恐万分,立刻把木偶拆卸开来,只见木偶的身体内部全部是一些皮革、牛筋、木头机枢、树胶、漆之类毫无生命的器物,齿轮交错,曲轴纵横,以牛筋缠绕牵引,紧紧箍在轴承上的牛筋自然释放,轴承转动,驱动咬合的齿轮旋转,动力传引至木偶的四肢五官,这才有了刚才的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被这一精湛的技艺深深折服,叹道:人之至巧堪与造化同功啊。于是重赏偃师,用车载回木偶,日夜陈于大殿之上表演以供众卿娱乐,前来朝觐的蛮夷诸族使者无不叹为观止。可是王很快又怏怏不乐起来,经常眉头紧锁神游太虚,在宫中横着走竖着走,嘴里还喃喃念叨些什么。有时手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有时又顿首跺足作焦躁不安状,迷了心窍一般。只是有一天,王在藏书阁密室里单独召见偃师,与他彻夜倾谈些什么。丑时,侍者听到密室里传来王暴雷般的怒吼。第二天清晨,偃师出来时就像整个儿换了个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有好心人上前关切的许多询问些什么,偃师却一言不发。当天下午,偃师就从镐京城内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

就这两个梦一般的故事加上两个谜一般的人害得王寝食不安食不甘味。众人议论着猜测着揣度着,晃着脑袋。

住在东厢七号房间的稷下学士王子满从周王的行宫归来,众人立即围住他询问王诏见他所考核的内容。

什么?十字秤星?众人愕然。

"是的,王一定是疯了,可怜我满腹经纶,准备的资料汗牛充栋,被王所询问的居然是秤杆前端镶嵌的十字秤星是什么含义。"王子满歪着头,嘴微翕着,目光呆滞,似仍在回味品啜那个荒谬的场景。

"你是怎么回答的?"有人问。

王子满挤出一丝苦笑:"这恐怕是属于贩夫走卒的知识了。秤杆上的十字秤星乃是商道上心照不宣的一个标志,代表‘福禄寿喜‘四义,谁要是缺斤少两,是要折损福禄寿喜的。自古以来,秤杆就是这种制式,历经千年,这层意义倒是鲜为人知了。"他的脸上不自觉的浮上一层得意的红光。

四下鸦雀无声,各自腹思这一问题的奥妙与含义。

"不对。"另一名稷下学士杨墨捏着下巴上几根枯须,徐声道:"王兄的说法似颇有理却经不起推敲,既然买卖的双方都不知道十字秤星的含义,这折福的警告又怎能吓阻欺诈行为呢?"

屋子里顿时聒噪起来。

"诸位,诸位。"一个不急不缓的金石之音打断大家的争执,是宋国的象数大师东郭覆,"十字秤星的含义我看不甚要紧,关键在于王为何要关注这样一个常识,它与传闻中王所冥思的那个大而空的问题有何瓜葛呢?不才昨日也刚刚被王召见过,王所询问在下的却是另外一个相似的问题。在下推敲,这两者似有渊源。。。。。。"

"是何问题?"众人安静下来。

"王问的是,算盘为何采用上挡两珠下挡五珠的制式。。。。。。"

这有何不对么?房间里充满了诧异的空气。众人心中的那团疑云与我心中是一样的:这样的问题就好比质问石头为何长成这样而不长成别样。一个司空见惯的事物值得去考究它的来历么?如果去询问制秤匠或是制算盘匠,他们只好回答:祖师爷传下来的就是这样。但是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突然在我心中绽放:对呀,对于民间使用算盘的商人学者而言,算盘的确存在两颗多余的子,上下挡各有一颗子从来都用不上,合理的设计应该是上挡一子下挡四子。当我意识到此点后便悄悄推门离开这沸反盈天的讨论现场,回到自己的厢房。裹上被子苦思苦想这一问题。窗外灌进一大片皎洁月光,地上如水银泄地。我辗转反侧,一闭眼,黑暗中似乎有一点幽幽的光在游走,它飘渺不定,与我若即若离,我几乎就要触及它的光辉,它却又幽灵般晃开了。当我遽然睁开眼时,四周光华灿烂,已是旭日当空。随从毕恭毕敬的准备了洗漱盆巾站在我床前,告诉我王的使者刚才已来过了,王于午时召我觐见。

"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琳琅珷焉。。。。。。"王背对着我,缓缓诵读着《尔雅》里的辞章,四周一片蛙鸣鸟语,风在翠竹红叶之间沙沙游走。我没想到王召见我的地点是在他的濩泽行宫。

"你就是申子玉?"王转过身来,那个传说中精力充沛爱好骑射的新君面容竟如此清秀脱俗,飘然出尘。只是几缕衰弱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濯濯银光,几近透明。王真的是老了么?王即位之时已经50岁,按理说这个年龄已不堪承载征战四方傲睨天下的雄心壮志了。

"臣正是。世代奉旨修订地理志楚地申氏传人子玉。"我朗声回答。

"楚人?"王冷冷一笑,我心一紧,分明听到王鼻子里传来哼的一阵冷风。"《山海经》就是你们楚人杜撰的吧?"

我如释重负,正容道:"《山海经》确是我楚先祖所编撰,文采瑰丽,叙事浪漫,多录鬼怪异兽神话传说,但地理风俗均参考前人著述及实地考稽,杜撰一词似有失偏颇。"我心中暗暗称奇,这《山海经》向来被世人视作禹臣伯益的著作,王又是如何推断是楚人的作品呢?

"实地考稽?"一朵无声无息的嘲笑挂在他微撇的嘴角,"那好,朕向你讨教一个关于《山海经》的问题。"

"臣洗耳恭听。"

"《山海经》之西山经、海内东经、西经、南经、北经、海外西北经上均记载昆仑之山,那么,昆仑到底尊驾何处?"王严厉的目光似两道光剑,刺得我不敢正视。

"臣不知。"我的脑海乱成麻团,两腋冷风飕飕汗如瀑下。王所提的问题这实际上是困扰勘舆界多年的疑难。有人认为海外别有昆仑,东海方丈便是昆仑的别称;有人认考定昆仑在西域于阗,因为河出于于阗且山产美玉,与纬书记载相符;有人认为昆仑并非山名,而是国名;还有人干脆认为昆仑无定所。。。。。。古来言昆仑者,纷如聚讼。

"纬书记载: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阆风。或上倍之,是谓玄圃。或上倍之,乃维上天,是谓太帝之居。试问天下何山如此怪异,竟分上下三级结构?"

"臣不知。"我的声音细如蚊蚋,无地自容。相传昆仑一山上下分三层,面有九门,门有开启兽守之。增城之上,有天帝宫阙。这种结构谁也没有亲见,历代纬书却记载详实,言辞凿凿。对于这种记录,我们后辈亦只能一五一十参照前人著述加以整理修订,或暂付阙如,万不敢凭空臆想增饰文采,妄下评断。

我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羽毛般飘落。王远远踱去,他挺拔的身影竟有一丝摇晃,双肩颤颤危危,银灰色长发更零乱了。我内心隐隐萌动,那个孕育已久的假想似要脱口而出,却又艰难的吞入腹中。作为一名勘舆师,没有经过实地调查又怎敢妄自推断?那毕竟只是一个大胆却又荒唐的假想啊。

王眼角的一丝犀利的白光触疼了我通红的脸,我垂头不语,心中泛出一丝苦涩的嘲笑:怎么可能呢?昆仑方八百里,高万仞,岂可。。。。。。

"你有话要说?"王似乎读出我的腹思。

四野的蛙鸣不知什么时候静寂了,慵懒的风也睡了,稠密的树叶一动不动。夏午的池塘里蒸腾出一层幽蓝的雾蔼,池塘水一平如镜,像一整块晶莹的翡翠。咚,凝固的池水破碎了,一只青蛙在团团荷叶间游弋,荷叶在波纹的推动下终于摇出几分清凉。

"臣猜测,也许,昆仑根本就不是一座山!"我的声音在空荡荡蜿蜒蛇行的长廊里回响,洪亮却掩盖不了尾音的颤怯。

王用饱满的目光望着我,那目光里的温煦鼓舞了我,我继续说:"之所以纬书上南西北东都有昆仑的踪影,那是因为昆仑原本就是会移动的物体。"

"会移动的物体?"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沉吟良久,"是什么呢?"

"比如,比如。。。。。。"我支吾着,腹中千头万绪似要在一刹那喷涌出来,"比如星槎③。"

王猛的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荡漾着一层奕奕的波光。

"好个南西北东!好个星槎!"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肆大笑,我在他莫明其妙的大笑里忐忑不安如芒在背。

王在亭子里来回急踱了几步,便倏的坐下。赐我一张他对面的宝座。侍者在王与我的杯盏里倒满了香气四溢的琼浆玉液,王与我举盏几回后,疲倦的脸上便有了几份红润。

"你愿意听朕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吗?"王的目光拉得又平又直,飘飘缈缈,御苑内的青山碧水斗折回廊在他恍惚的目光里黯淡下去。。。。。。

"那是在一千多年前,古代的一个皇帝命令他的孙子两手托天,让另一个孙子按地,奋力分离天与地之间的牵引。终于除了昆仑天梯,天地间所有的通道都被隔断了。这个雄心壮志的皇帝又令他的一个孙子分管天上诸神的事物,另一个孙子分管地上神与人的事务,于是一种新的秩序开始形成。。。。。。"王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我。

我心里说,是的,我明白。这个被称作"绝地天通"的故事也记载在《山海经》里,这个古皇帝就是颛顼,他的两个大力士孙子一个叫重,一个叫黎。传说在绝地天通的一刻,礼崩乐坏了。。。。。。很明显,这只是神话,王叙述这个故事又有何企图呢?

"我常常对一些司空见惯的事物心存困惑,"王抿了口酎清凉,"当我接手这个位置,神州天下就如同一副舆图一般舒展在我眼前。按理说,我只需继承先帝制定的法规沿袭周礼,就可换得海晏河清举世太平。可是我却无法回避内心的一些困惑。甚至对祖宗之法治国之道产生怀疑,比如古历,比如易卦,比如谶纬之说。我试图解释这些问题时,我便意识到两种潜伏的秩序在斗争在蔓延,影响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当我明白自己是站在一个两难的历史的高处,当我明白我的一念之差将对后世对帝国基业产生巨大影响时,我就陷入一种荒凉的境地:是孤独是无奈。我害怕,我一觉醒来,一种新的秩序席卷这个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绝地天通一样,礼崩乐坏。而我,帝国的继承者,对此却束手无策。矛盾的是,我内心又在隐隐期待这新秩序的到来,就像期待一场久违的大雨,这雨可能是一场甘霖,福祉天下,也可以是一场洪水,吞没一切。。。。。。"

我呆呆的望着面前这个衰老的男人,遗忘了他的身份,他的位置。此时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需要倾吐的独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见我们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须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庞杂,我们无论在各自的专业范畴钻研多深,却只能窥见这个问题的一隅。管窥蠡测,所以我们才觉得好笑。

"所以,我决心研究我所继承的这种秩序的由来,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子虚乌有的昆仑有关。似乎是一夜之间,黄帝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发明技艺,这才有了舟、车、机械;神农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劳耕技能,这才有了百草、稼穑;扁鹊从虚空继承了针灸医术,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的特定组合与病症的精确对应。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穴位的组合针炙才有疗效,可是你知道要从这365个穴位中摸索出对症的组合针炙术,需要试验多少次吗?"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拼命摇头。

"一个数术家告诉我,从365个穴位里选取合适的5个穴位,需要实践四百七十七亿五千万次。"

我无从揣度这个数的大小,因为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数是二亿三万三千三百(里),这是天体的经长。

"这说明针灸之术不可能是远古时代的某位神医通过实践积累的方式所创造。"

"我听说针灸术最初是写在一本叫《黄帝灵枢经九针十二原》的书上。"

"不错。"王笑笑,"不光是针灸,你若是询问机械制造工匠,他的技艺发源于何代何人,最终也会追溯到与黄帝有关的一本书上,比如《阴符经》。。。。。。"

《阴符经》?这不是九天玄女下凡赠给黄帝的那本奇书么?相传黄帝正是根据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内容发明了指南车,走出蚩尤制造的迷雾,从而击败了蚩尤。

"那么,八卦易经呢?"王歪着头诘问我。

"这。。。。。。"我狐疑了,众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于商狱时一手创造的啊。

"你相信闭门造车吗?一个囚犯怎么能在斗室里远取近求仰观俯察呢?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何从演绎大千世界的千变万化呢?"

我震呆了,大周天下敢如此评价文王发明易卦的功德,也恐怕只有他的的四代孙姬满了。

"你觉得我国使用的算盘设计合理吗?"王又突发其问。

"臣以为上下两挡各多出一子。"我庆幸自己昨晚刚刚琢磨过这个问题。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盘却是合理的设计。因为他们使用的是16进制。"王面无表情的说。

一颗火花在我浑浑噩噩的脑海里绽放,这颗火星拭亮了一大块死寂的黑暗。是啊,上挡每珠代表五,下挡每珠代表一,那么每位的计数什是十五,这也是十六进制的最大基数。即使是今天,16进制仍然在称量、占筮领域使用着,半斤八两的说法即源于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绪,飞快的蹦出一句:"那么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义吗?"

我摇摇头。

"《山海经》为什么采用南西北东的方位顺序而不是民间流行的东南西北的习惯顺序呢?"

我脑袋完全懵了,心中惟有感慨:各行各业都有一门行规,我们勘舆行内的规矩正是以南西北东的顺序描述地理,这规矩谁也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定下的,却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痴痴的望着王,酎清凉美酒的幽香也无法唤回我的思绪。

"这一切均是源于河图洛书④。"王的声音轻飘飘的。

什么?我几乎没有听清,但当我明白过来我得到的只是一头雾水。

"十字秤星实际上就是洛书图案的核十字,至于《山海经》的叙事顺序:由内而外自南到东,也是按照洛书的解读规则进行。可惜,这门学问今天已经无从考究,那种智慧实在太过精深博厚,远非吾国学士可以推敲探求。"王缓缓的直起身子,衰老的骨节发出咯吱的摩擦音。他的双臂颓然下垂,浑浊的目光眺望远方,不觉间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长又淡。

"那是一门什么学问?"算盘,秤星,昆仑,黄帝,我的脑子被五花八门的念头与线索充填缠绕着,王峰回路转的思维让我如坠迷雾,连提出的问题都如此苍白无力。

"那,那不是人间的学问,它来自昆仑。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无法抗拒。"王沉重的一字一顿,"我常常作梦,我的梦里澎满了阳光,暖洋洋的光。我在梦里是一个光秃秃赤条条的孩子,在无边的阳光里蹒跚学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体会到一个孩子被母亲抚摸的那种幸福,苏醒后却又生出令后背泛凉的后怕,是那种孱弱无助渴望呵护的卑怯。。。。。。"他的双眼沉重的闭成一线,似在千年不朽的冥思。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么死的吗?"王突然抬眼问我,像是从他荒谬的梦境突然惊醒。

盛姬?我听说过那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宫廷谋杀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无疾夭折,王召集帝国最有经验的仵作、智士调查此事,一无所获。倒是巫士的卜辞轻易的揭开了真相:是盛姬放蛊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听说她是被方相士⑤以驱鬼术正法的。"

王的嘴角隐隐抽搐:"可是处死她的命令却是我下的。我坐在这么高的位置,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宠妃,这是多么好笑的事啊。"

王命令处死盛姬,可又想保护她,岂非矛盾?我困惑的望着王。王的喉结微微颤抖,鼻翼不住翕动,干枯的眼眶里突然澎满了白花花的光。

"她被拖下去的时候两眼直直的望着我,在廷审她的时候她始终是一言不发的。其实,她只要稍稍为自己申辩一句,或是流下委屈的泪水,我也会心软大赦了她。我忘不了她大而澄澈的眼睛,那似水温柔的眼神,那綄纱溪边长大不谙世事的女子又怎么会制造阴毒的蛊呢?"

"陛下,臣听说蛊实际上就是毒药,是把许多毒虫放在封闭的器皿中,等最毒的把其他都击毙吞食,再以此虫提炼剧毒物质而成。⑥若是中毒而死,王子身躯必将有中毒的痕迹。"

"朕又何尝不知,可是在国人心中,蛊早已超越了毒药的概念,它可以是一个诅咒,一种无边巫术,一种夺命无声的鬼魅,你能向国人解释这一切么?她是为朕赴死啊,朕知道。。。。。。"王的声调变得艰涩,"卜辞体现的是神的意志,神要她死,她不得不死。方相士用驱鬼术震碎了她的魂魄,她的鼻孔、眼眶、耳朵都渗出了洇洇的血,常人若受此刑早已因肝胆俱裂而面部扭曲惨不忍睹,而她的脸上却浮着一层皎洁的微笑,像一朵晶莹剔透的荷花,那么安祥。她的义无反顾不是为了神,而为了朕。她明白朕若是心有不忍特赦了她,朕便违悖了神的旨意,朕将无法持周礼绳治天下,那种秩序,牵一发而动天下,礼崩乐坏,洪水滔天,谁知道呢?她是一个瑶环瑜珥般的美人儿,更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可人儿,乃朕一辈子的疼痛。"

我看到一颗珠圆玉润的泪珠从王突兀的颧骨滚落,在地上绽放成一朵透亮的水晶花。

从王的濩泽行宫归来,照旧有一大群人围上来询问我被召见的各个细节。我疲惫无力的挥挥手,躲进自己的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闷头大睡。脑袋像开了战场,短兵相交声战车错毂声喧嚣一宿。王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1500年前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传说又暗示什么呢?旧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代建立并影响至今吗?比如日渐势微的十六进制,比如众说纷纭的河图洛书。帝国开国百年以来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担忧什么呢?王作为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却无法保护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啊。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与冬至,合乎历元要求,楚星官甘韦庭上书王,建议修改颛顼古历。王欣然同意。在新历颁布的这一天,王召开殿试大会。全镐京城麇集的学者智士济济一堂,分作两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侧入坐的是羡门、方士、谶纬师、巫觋、幻术师,王的右手侧入坐的是象术师、数术师、天文家、稷下学士、机械师、勘舆家。当我们这样入坐面面相觑,心底顿时明白些什么。那个流言传为异想天开思维混乱的周王这些天来他的所作所为的意义突然明朗起来。在蒲胥客栈,我、天文家、稷下学士、巫觋、方士作为帝国的顶尖人才拥簇在一块,从来没想到自己与对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阵营,我才恍然大悟,那两种令王寝食不安互相斗争的秩序是什么,那两个梦一般来去无踪的故事与故事的主角又分别代表什么。

王只是用他清矍的目光扫视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静寂了。王说:"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要解决最为困绕帝国的一个难题。今年宋国的旱蝗导致人民颗粒无收,偏逢去年劳师伐徐,国库粮仓亏空。救济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过。长江黄河隔三岔五的泛滥更是朕附腋之患。朕时常冥思苦想:若是有一种至高至妙的方法来预测来年的荒馑旱涝该多好。如此,帝国可以提前决策。若是荒年,则蓄积粮食;若是洪涝,则迁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则颁令改种旱田庄稼。朕上下求索,却难得一计。难道举国上下,倾尽智囊,也无法预测来年的气候吗?"王的声音突然拔高,高亢激昂,在大殿内久久回响。

"陛下,"楚国名觋巫咸上前奏曰,"臣在楚国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数次预测来年的气候变化,无不合验如神。可见祖宗传下的占卜之术,乃是神人贯通先知先觉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学士王子满征得王的许可,站起来说,"气候乃是种云气变幻、阴阳调燮的一种现象,这里面有规可循。据我统计,长江流域的泛滥呈现或三或五的周期规律,中原的旱灾一般伴随着蝗害,是旱灾的气候周期律与蝗虫的生物周期律耦合调和的结果。"

"既是一种规律,王兄可否预测一下来年贵国的气候?"巫咸冷冷的说。

"这。。。。。。"王子满露出窘迫的神色,"气候的这种规律太过复杂,又时刻处在动态变化之中,它只是在大量的统计数据中呈现一定的规律,若要精确预测,委实困难。。。。。。"

"笑话!"一个西域的幻术师不顾礼仪大统站起来,"天气这玩意就好比奴仆的表情,我要其阴它就不得晴,我要呼雨它不敢来风。大王不信,我可当场演示。"

事实上王还未有表示,幻术师就迫不急待的一抖衣袖,半空便响起一声霹雳,震得殿堂金色穹顶簌簌作响,众人缩着脖子,敬畏的望着那个烟雾腾腾的衣袖。

"这位先生固然可以主宰一时之风云变幻,孰不知气候乃是一个季度乃至一年的寒暑变迁,先生若有高能,何不作法令来年风调雨顺凉风习习四季如春?恐怕真正的大旱来到,你唤来的那几点雨还不够你洒仙水的份量吧。"雄辞阖辩的东郭覆说得幻术师瞠目结舌,满脸通红。只得低头去驱散袖口的浓烟,浓烟却驱之不尽滚滚涌出,那滑稽的场面激起大殿里一阵压抑的哄笑。

"陛下。"楚老觋巫昌叩拜在地,"易卦为先帝文王所发明创造,卦象的乾道变化阴阳翕辟高深莫测,乃是神的意志附存于卦象的驱力。易卦传至今日近100年矣,我们不肖子孙对易卦的领悟理解日趋平庸,以致祖宗的智慧之精华不得继承。臣恳求陛下在全国推行易卦,以辅佐王道,沟通神人,调理自然。则大周幸甚!苍生幸甚!"

王沉默不语,转而把目光投向我们一侧,那目光里的含义深不可测,又似乎什么含义也没有。

"陛下。"东郭覆拱拱手,"臣以为战坛盈城,图谶累牍非但不是兴国之本,反而遗祸万年。试想以龟甲之裂璺、蓍草之形状、卦之阴阳与旦夕祸福联系起来是多么荒唐。卦辞曰:小狐汔济,濡其尾,天攸利。请问如何从小狐狸过河弄湿尾巴得出事不成功?难道今早我出门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与王是否赏识我的见解有关么?"

我们冷静的保持沉默,脸上却浮出会意的微笑。

"匹夫之见!愚夫不可与语卦之妙。"巫昌恨声道。

东郭覆听了也不恼,转向巫昌躬躬身:"老先生,据说卦象的变化体现的是神的意志,不料我这田夫野老虽不懂易卦之妙,却也通晓神的旨意。"

"哼,果真如此,你可推断我掷下的这一卦是阴是阳么?"

东郭覆道:"一卦之阴阳即使判断正确亦有巧合之嫌,不妨你掷卦一千次,我来判断其中阴阳卦各占的次数。"

"好。"王抚掌,微笑道,"朕就为你二人仲裁,看卦象到底是神人的意志还是愚人的意志。来人,计数!"

东郭覆心领神会,不动声色的说:"我推断这位先生掷下的卦象阴阳各占一半。"

"荒谬!"巫昌白花花的胡子在呼哧呼哧的鼻息前乱舞。

"阴,阴,阴,阳,阳,阴。。。。。。"

巫昌双臂抱胸,吹着胡须,用眼角的白光瞟着东郭覆,一副要你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时,王悄悄踱到我跟前,轻声问:"你认为结果怎样?"

"臣不知。"我老实说。

王笑了:"你知道我是如何推断出《山海经》是楚人写的吗?"王的问题总是突兀怪诞,这分明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啊。

王似乎知道我又要说不知,便自答道:"这是因为我数了一下〈山海经〉里帝王神话人物的露面次数,发现你们楚人的先祖颛顼出现达16次、黄帝出现23次,远远超过其它的三皇五帝。这样的材料安排也许是出于无意,却暴露了作者的感情趋向。"

我恍然大悟。

"报告陛下,阴卦共计499次,阳卦共计501次。"

左右两席同时响起一阵欢乐的呼声。不言而喻,这意味着我们这方阵营的胜利。而他们也自认为胜利了,因为499:501只是近似于各占一半,神的意志似乎是不可精确预测的。双方于是展开了激烈的争执与攻讦。此时,一个着玄色长袍的人无声的屹立在殿前的大门口,阳光倾洒在他飘飘的衣袂上,笼罩上一层令人眩晕的金色。黑纱斗蓬下那张鸠形鹄面的脸却让人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侍卫对他的出现茫然无知。王抬起双眼望向门口,他眼里的光突然浮动了。王从宝座上起身,嘴微翕着,视线又平又直。众人对王的表情迷惘了,目光顺着王的视线落在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是他?那个传说中穿金越石、移山倒海的幻术师。大臣们窃窃私语,脸上浮现出敬畏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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